二百八十七 再请一辞又归山
纵是繁花看不尽,一心只系君留地。
......
彰帝登基六年,正值天灾频繁之际,圣上失德致使天地公愤的流言纷至沓来,民心不定,惶惶不可终日。而正是此时,平南易主,新王如蓄谋已久般,趁着朝堂因内忧烦扰无暇抽身,一举攻下覆城、南城、缃城三座城池。
百姓流离失所,以柔婉秀美的南城最是严重,新上任的太守自觉不敌便将南城拱手相让,引得好战的平南将士奚落嘲笑,却丝毫没有因为投降而得来什么好处。
南城以苏家为首,氏族实力雄厚,权势名望用以消灾自未波及过多,可观那些富足却比不上苏家的小家,便成了此战中被剥削占有的对象。
付家便是在此列之中。
正是清晨,人间四月,芳菲散尽,卧于一片落红之中的女孩儿着一身青色衣衫,红绿相伴,在微光下自成一副画卷,可战乱之时,又有哪位文人雅客有这个闲心,提笔弄墨,翩然入画。
山间嘤鸟婉转啼鸣,晨风中带着丝丝凉意,轻抚过苍白的脸颊似要将人唤醒一般。不多时细密的睫毛如同展开的折扇一般,微颤几下,露出方才被遮掩住的剪水明眸。
付音呆呆地望向被绿荫遮住的天空,晨曦经由繁叶剪碎,斑驳地轻洒而下。
若未曾记错的话,此时应当已经是秋日,南城经由一番烧杀掠夺之后,留下的只是一片残破的萧瑟之景。
不知此境为何处,不知今夕是何年,恍若隔世,说的大约就是现在这般。
付音起身,宿于花间,浅色的衣裙竟是没有沾染上一丝污尘,青丝若黑绸一般垂落在双肩直到腰际,颇有几分遗世而独立的意味。
与家中走失是在遇见一群劫匪之后,难得从府中带出的用以逃亡去别处安家的钱财被抢掠而空,甚至有好几名家仆被刺伤,此时孤身一人的她,不知家中人如何,也不知自己会如何。
出了绿林之后,入眼的便是一方清亮澄澈的湖,水光潋滟,经风吹起浅浅的波澜,如同美人轻蹙的眉心一般。
忽而一阵琴音扬起,乘着清风悠悠而来,付音迎着乐声寻去,便是如同误闯桃源仙境一般。
满园或是争相斗艳或是含羞待放的桃花开尽枝头,却是令人百看不厌,付音想,她大约是误入了天宫某位上仙精心侍弄的后花园中。
一抹素白长衫落于园间,有一人支着手臂随意侧卧桃花树下,精巧玲珑的琉璃酒器仿佛盛着琼浆玉液,配以落花清幽的香气,使人沉醉。
而付音却只是凝视着那位她奉作上仙的男子,看他的乌发散落却不失杂乱,看他唇角微扬的笑意似风轻云淡。
好像这尘世间纷纷扰扰都与他无关一般,悠然自得,与世无争。
男子缓缓抬眸,看她微微一愣,旋即惊慌失措地躲到树后,饶有兴致地起身盘坐原处,唇畔的笑意更深几分。
“既能入得此境,便是有缘之人,不如现身与在下闲聊几句,如何?”
【二战事平定,再做离别】
陌上花期晚,何不久为客,
空枝繁华尽,再论相离愁。
......
付音躲在桃花树后,听那声音好似一方上乘的美玉,温润柔和,又似一缕微风轻拂而过,悠然随意。
男子手执琉璃玉杯,半透的杯身露出几许胭脂桃红,眉眼微挑,望见那经风吹起的一袂浅青,话语间半带笑意,“如若不现身,在下可就要差人请姑娘下山去了。”
付音一听便是慌乱漫上心头,现下覆城正是在平南王驻营之地,若离开此处遗世灵境定然凶险万分,更何况付家世代为医阁后人,医阁闻名天下,其秘术更是令人虎视眈眈,听父亲所言,平南王大约已是知道了秘术之一在付家人手中。
付家所得秘术名为《九生》,乃是自立于天地之间却又不为天地所控的归凤山所出,而传得此秘术之人,可行改天换地之法。
《九生》分得三份,一为物,二为书,三作引,如今这其一的信物便在她身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平南王手中。
犹豫片刻,那抹浅青终是一动,随后女孩儿轻移莲步自桃花树下而出,朝着男子略作一揖。
“小女子偶入上仙之地,实属无意,若有叨扰,还望上仙莫要怪罪。”
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位“上仙”却是大笑出声,待得稍许之后,便才问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付音神色有些不自然,她只觉此处定是仙境,只是天宫岂是那么容易出入的?她这么一句,倒是有痴人说梦的意味了。
“此处确是灵境,也自有你所盼能得见的上仙,只是在下也不过凡俗之人,实在担不上你这一句上仙。”
付音敛眸,“是小女子唐突了。”
“观你面貌不过双五,一个小丫头,何必说个话也如此措辞谨慎?”是听不惯她满口自称着“小女子”,还是说不惯那拘谨束缚的“在下”,男子满不在意地再斟一杯,“我名为方璟,你可以直唤我的名讳。”
“方璟……”付音念了一遍,方为方正,璟意玉光,这名字也倒正衬他。
“现在可否告知于我,姑娘的芳名了?”
付音因他语中略带的轻挑红了脸,轻声道出自己的名字,又说了自己因何而误闯此处。
“你是付家人?”
付音闻言一惊,旋即将手腕背于身后。方璟见她这般紧张的样子只微微一笑,“我并无恶意,只是觉得付家在南城中有些名气,应当不会落得这般境地。”
“如今整个南城,怕是只有苏家尚能屹立不倒,而且我们付家也不过只是本家的一个分支,哪里能在平南王面前说的上话?”付音目光一黯,又想起了父亲所交代的话。
“九生之术决不能落得歹人手中,付音,唯有你守住本心,付家才不至立于背信弃义之地。”
宁愿分离,宁可身死,也不愿用此无用之物,换一世安宁,这便是付家几代人的坚持。
“如今就算是下山,你一个小姑娘也无自保之力,倒是不如陪我在山中,待得战事平定,你再回去寻你的家人。”
【三前不可及,后无退路】
情自一念而起,伴汹涌之势,前不可及,后无退路。
……
听方璟说,此山名为归凤,而正如其名,是凤归之处。
那一段随意间提起的解释模糊不清,待付音问何为“凤归”之时,方璟只一笑带过,未有与她说明的意思。
付音本是十分好奇,可念及此处为一灵境,隐秘之事自不会少,也不可与她这等凡尘之人提起,便没再问过。
傍晚,西边如同仙子打翻了胭脂妆奁,洒下半面苍穹一片红霞似美人妆,桃林在此映衬之下仿若浴火,要灼伤人的双眸一般。灵境愈是华美,便愈是衬得人间满目苍凉。
令人流连忘返。
“归凤山中美景数不胜数,只这普普通通的日落便可让你看得出神,我可不敢再带你去别处了。”方璟见她望着西边天际,轻声笑道。
付音回过神来,见方璟语气自然随意,便也没了多少拘束,“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
“我在这归凤山上平时也没什么事情,你什么时候想去,我陪你便是。”方璟顿了顿,又道:“平南退兵想必还要不短一段时间,在此之前,总能让你将这归凤山的景色看遍。”
“只怕到时候看遍了,回到凡俗之中就会有对比了。”
方璟听得她语气中几许感慨,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若是喜欢,你就一直在归凤山上陪我,可好?”
也不知是被夕阳镀上了暖色,还是因他一句起了羞怯之意,那原本略显苍白的容颜染上一层薄红,多了几分柔美可爱。
“归凤山凌于天地之间,不受天宫所主,不为凡尘所扰,自容不得神仙,也容不下我这般凡俗之人。”付音说得轻淡明晰,掩下了心中莫名的失落之意。
方璟没有出声,引得付音偷偷侧目而望,见他微阖眼眸看不出情绪,不禁多瞧了两眼。
“若是归凤山容得下你呢?”蓦地,方璟出声问道。
四目相对之时,付音先是微微一怔,待得反应过来时只忙着移开目光,哪里顾得上他方才问了什么。
“若是归凤山容得下你,你可愿留在山上,与我共看这一成不变的山中之景?”
如同擂鼓在心上敲打一般,一阵紧张一阵心慌,付音轻舒一口气平复心绪。“为何是我?”
“我说过,你是有缘之人。”方璟面带笑意看着她未被青丝掩住的侧颜,“这山中已许久未曾有人出入,无趣的很。”
“若只是误入山间,你便断定是可与你相伴,会不会太轻率了些?”
方璟听得她语中几许失落之意,又道:“不是入得此境便为有缘,只是因入得此境,又恰合眼缘罢了……”
不是因你误入归凤山便与我结缘,而是因误入归凤山的,恰好是你……
稚嫩天真的年纪最是听不得真假难辨的话,即便事出反常,也会听之信之。
就如这披着华美外衣的归凤山,只消一眼,便让人入不知返,就此沉陷。
这相互的一见倾心,华而不实,得而不久,前不可及,后无退路……
【四一诺千金,一世追寻】
君之一诺,妾愿追随一世,至死方休,甘之如饴。
......
虽是春末时节,归凤山却是处处繁花似锦,其中最为壮观的要属群芳谷,这也是方璟带着她游玩好几日才来此处的原因之一。
及至群芳谷外围,地势稍高未观得景色,便闻到一阵幽香绕在周身,虽是糅合了千百种花草的香气,却自成一派,不至于清淡,也不会显得浓郁。
付音正欲上前一观奇景,却被遮住了眼睛,那双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触着正如归凤山上这四月天般,清冷不失温和。
“唯有乍然置身其中,才能体会惊艳之感,留在心中的印象也会愈发深刻。”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微微响起,许是目不能视,这声音悠悠然流淌到心间,似他所酿造的桃花酒,醉人心扉。
付音在方璟的牵引之下入了群芳谷中,待得停下慢慢睁开眼睛,先是阳光微微刺目,之后就是奇花异草竞相绽放,目不暇接,那百花中倒有些是凡俗之间常见的,生在此处便成了陪衬之物。
“如何?”方璟笑问。
前些时日他便时常与付音提得此处,可谓是故弄玄虚卖了几日的关子,而付音将目光从百花之中收回,朝着身边人遗憾道,“美则美矣,只是生在此处,未免暴殄天物。”
方璟只当她是说归凤山能欣赏此景的不多,便回道:“遗世美景自不需在意旁人目光,哪怕只是孤芳自赏,也不能对它的美丽造成分毫的影响。”
“我说的不是这个。”付音蹲下身,轻轻托起脚边一朵含苞待放的素色,“秋吟花佐以白藤可解鸩鸟之毒,只这么不起眼的一株,放在凡尘之间便是难能可贵的药材。这群芳谷的万千花草于你们来说是奇观美景,可于医者来说,那便是稀世灵地。”
方璟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付家倒不失为医阁后人,这么说来,群芳谷的这些药材你都识得?”“也不是都能认得出,虽说自小家父便教着我认,可总归是未曾见过的。”父亲说这些药材都在灵山之中,凡间不可得见,想必那灵山便是此处了。
由此看来,她误入归凤山也许并不是凑巧,而是冥冥之中,归凤山这片灵地牵引着它虔诚的信徒,为谋暂且安定之所。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将你留在归凤山上才是暴殄天物了。”方璟将那一朵秋吟花采下簪入她鬓间,素青色正衬她的肤若凝脂。
“何出此言?”付音理了理鬓角,问道。
“为医者,多是希望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以造福天下苍生为己任,而归凤山中无伤无病互不干涉,你若留下,岂不是可惜了一身才华?”
付音却是不在意地笑笑:“这些倒与我父亲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母亲说过我是女子,只要自己过得开心自在便好。”
“那你觉得在归凤山陪我,是否算的上开心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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