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八十六 一朝没落连三代
男子指尖在面前轻轻一划,便是从水面带起了一道水流,不消片刻便是化作了龙形,腾跃上半空之中,栩栩如生,令得付沉欢一瞬间有种仿佛真的听见了龙吟一般的错觉。
那条水龙在雨中悠然盘旋良久,才是慢慢变小,直到付沉欢一只手便能握住。
她摊开手心,晶莹剔透的龙就像是用冰雕刻而成,却是触手生温如同上好的玉石。
“若是你想离开之时,不妨带着此物来这里找我,只要将它沉入水中,我便可现身于你眼前。”
付沉欢不明白男子的意思,什么叫她有一日想要离开,又为何将此物沉入水中他便会出现......
可男子却是没有给她问的时间,只微微向后退一步,便是凭空消失。
她环顾四周,未曾找到他的身影,而那落入她掌心中的龙身上刻着两个小字——竟初。
竟为终了,初为本初......
【戏法】
付沉欢回到吟欢楼的时候,正是戌时末,离着子时不过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因着楼中除了高家军中那三位之外便没了别的客人,所以厅堂里灯火虽然还亮着,却着实是冷清了不少。
“你上哪儿去了?”付沉欢刚踏上楼梯正准备上楼去,便是听得吟曲的声音响在身后,不似平日里的温和,十分严厉。
走的时候因为不想打搅吟曲休息,付沉欢便是没有与她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吟曲会因此生气也是自然。
“我原是想去采买些东西,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她听说了方璟与高家嫡女的事情,所以赌气不愿早回?这理由在吟曲看来是小孩子气,在有些人看来又是自作多情。
偏这两样不论轻重,都是她不想承认的。
“只是想散散心,便走远了一些。”
付沉欢垂下眼眸,可她站在比吟曲稍高的地方,因此她眉目之间的低落,被吟曲看了个完全,责备的话终是没能出口。
“适才云澜居送过来的东西我都让人给你送到屋里了,以后想要采买什么,只便与我说就好,天晚了,早些歇下吧。”吟曲叹了一声,方转身离开。
吟曲这三年以来,一直都像是她的亲姐姐一般,若是在以往付沉欢做了同样的事情,那必然是免不了一顿责骂,可今日这般反常,恐怕早已知道外边儿的传闻,也知道付沉欢听见了那些。
思及此处,付沉欢又是一阵难受,不说覆城,这吟欢楼的人想必都是知道了这件事情,而偏偏连吟曲也是瞒着她。
付沉欢觉得心中憋闷地很,索性就去了后院,到了晚上,吟欢楼也就那儿没人,最是清净。
只是付沉欢没能如愿,那后院的亭中坐着一个人,自斟自饮,看那旁边横倒已经空了的酒壶,想来也是在此停留许久。付沉欢本不欲打扰,却也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被那人察觉。
“什么人?”
那人语气冰冷带着敌意,付沉欢早便听说习武之人最是谨慎,却不知谨慎小心到这个地步。
“小女子是吟欢楼中的人,不知将军在此,多有打扰还望将军恕罪。”付沉欢朝着那人行了礼。吟欢楼毕竟不是客栈旅店,高家军来吟欢楼中的只有三人,眼前这位,想来不是将军,也是副将。
“你是付……”
那个付字之后略作停顿,付沉欢接过话来,道了自己的名字。
“付沉欢……”他重复一遍,略作沉吟之后朝她道:“陪我坐一会儿,如何?”
付沉欢上前,坐到他对面。
“若有命定之事无可避免,你当如何?”蓦地,他问道。
“命定之事自有许多,既然知道无可避免,随遇而安,便是万全之策。”
“你说的不错,”他轻笑出声,却无半点笑意,“既是自己无法改变的事情,倒也只能静看局势如何发展。付沉欢,这句话是说我,也是说你。”
他起身,空留满桌的白瓷酒壶,付沉欢转头看,少女一见他便跑了过来,而少女的身后,便是笑意温和的方璟。
付沉欢忽而明白,那句话说的为何是她自己。
她朝三人行礼道了告辞,自始至终未曾多看一眼。
高家的大军还要回寻安城中复命,自是不会在覆城过多停留,于是第四日雨停之后,高齐便是率领着手下将士踏上了回程的路。
方璟作为吟欢楼的坊主自然要去相送,以往每当遇见这种事情,与方璟同行的那必然是付沉欢,只是今日付沉欢没有跟去,所以吟曲也就随便安排了一下,让吟柳跟着去了。
倒不是付沉欢刻意躲避,自她那一日听了高齐的话,又是确认了方璟与那位高家小姐之间的关系之后,付沉欢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没什么资格依旧过她之前那般随心所欲的生活,便让吟曲每日排安排人上场的时候也将自己安排进去,今日便刚好是付沉欢的场,因着吟柳要跟方璟出去,她的戏,便都是由付沉欢顶上。
“倒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临走之时,吟柳侧目瞧她一眼,嘲讽道。
付沉欢不言,却也未曾放在心上。
以往总是方璟带付沉欢出去,而吟柳作为吟欢楼两大顶梁柱之一,自是只能由她顶替付沉欢,如今调了个儿,可不就是风水轮流转吗?
只是付沉欢瞧她起先得意的笑颜在见到高家小姐之后,即刻便转成了怨毒,只觉得如吟柳这般活着实在是累得很。
放下一个倾心三年的人,不论是对于付沉欢还是吟柳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只是付沉欢更是不愿强求,她愿退后一步,由着方璟自己决定。
毕竟正如高齐所说,有些事情不是凭她便能改变。
“你今日怎么有些心不在焉的?”待得今日最后一场唱罢,客人也都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付沉欢下台,迎面便是遇上吟曲。
她话语之中虽说没有责怪的意思,可偏偏正是因此,令得付沉欢更加歉疚了几分。
“今日是我走神了,日后定会注意。”付沉欢从未像此时这般,将戏子的本分看得这样重。
其实也没什么变化,付沉欢也不过只是将自己摆在了原先她便该在的位置,若是三年前没有遇到方璟,她现在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戏子。
遇见方璟是她的幸,却不该是她全部的仰仗。
“你许久未曾上台了,出些问题倒也是在所难免,去休息吧。”吟曲哪里会不知道付沉欢为何走神,只是这件事情她劝无用,只有付沉欢自己走出来才是最好。
“吟曲姐,今日莫不是有人与你说了我走神吧。”付沉欢忽而想起,平日里不管是谁上台,吟曲都是不太管的,哪里会看唱的如何,所以付沉欢害怕吟曲知道她走神,是被客人发现了。
“你这倒是不用担心,”吟曲一笑,“他们一个个的可都是沉迷在了戏里,哪里会提半点不好的地方,说起来倒也是你嗓音独特,连我听了,也是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
付沉欢回之一笑。论技艺,她是定然比不过吟柳吟曲的,只是每当她登台之时,这些客人的反应,都难免让人觉得怪异.....
覆城今年的第一场雪,相较往年来说早了不少,冬日这才刚刚踏着秋末落尽的红枫悄然而至,青女便是迫不及待地降了一场大雪,短短一夜之间,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吟欢楼中,每一年的每一日都是没什么差别,而今年唯一不同的便是,即使入冬之后,楼中的客人却是一点儿也没少。
吟曲说这其中也有付沉欢一半功劳,毕竟自打秋日以来,每月客人最多的时候,便是付沉欢上台的那十日。
付沉欢听吟曲夸赞她,听吟欢楼中的人恭维她,看吟柳对她的怨毒嫉妒,看方璟对她的一瞥而过。
座无虚席本该是她身为一个戏子的追求,可她却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十月里,冬日的风雪好似要冷到人的心里,吟欢楼中走了不少人,没有往日的热闹,每一日除了上台的时候便都不出门,话说的少了,人情便是也淡薄不少。
这整整一个月,大约就是月末方璟将高家嫡女送回了寻安城,才算是一个令人欣喜的好消息。
当然,这是对于吟柳等对方璟倾心却未曾言明的人来说,而非付沉欢。
十一月初,付沉欢患了风寒,自是不能上台也唱不了戏了,吟曲与方璟请示一句,在付沉欢身边悉心照料着。
“吟欢楼的事情,你都打点好了?”付沉欢轻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问她。
“我又不是坊主,吟欢楼的事情何必我去操心?左右坊主也不必陪着高家小姐了,该他忙的事情,就让他忙去吧。”
吟曲将药盏给付沉欢,看她服下药,便是将她塞回了被子里。说是用塞的一点儿也不为过,也不知道吟曲方才在哪儿受了气,提起方璟更是怒火又起,手下的动作都是重了几分。
付沉欢对于方璟的事情一直是闭口不谈,现在听吟曲提起,总也是不好说什么。
吟曲轻叹一声,“你先歇下吧,我将东西送出去。”
付沉欢应下,见吟曲将门掩上,倒也是真的歇下了。
也不知是为何,付沉欢睡着的时候总是十分谨慎,因此听见门再打开的时候她便是醒了半分,朦胧之中觉得有人轻抚上她脸颊,才睁开了眼睛。
这张她曾深刻在心里的面容,现在入了眼中,却着实有些生疏了。
“可好些了?”方璟轻声问。
付沉欢让开他的手,疏离却不是在赌气,“劳坊主挂心,已是好多了。”
“你在怨我?”
付沉欢摇头。方璟从未许过她什么,她也着实没有怨怪的必要。
是了,方璟从未许过付沉欢什么,至多就是一句“你眼中只有我便好”,这也只是对付沉欢的要求,而非他自己。
“沉欢,与高家嫡女的事情,待有合适的时机,我会与你说明。你也只需记得一点,那便是自始至终,我心里都只有你付沉欢一人……”
高家小姐走后,吟欢楼中便是恢复了她来之前的样子,方璟与付沉欢依旧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二人的关系甚至更近了一步。
方璟原是让付沉欢直唤他的名讳,只是付沉欢难免会觉得别扭,干脆就叫起了“璟哥哥”,也算是唤了名。
吟柳依旧是对付沉欢心怀嫉恨,言语神情之间的厌恶一点儿也不曾遮掩,吟素则是在她身边不停劝说,没有半点用处。
唯一不同的大约就是吟曲对于付沉欢和方璟更近一步的态度。
吟曲是向着付沉欢的,这三年中二人的相处方式也是与亲姐妹无异,若是在以往,吟曲自是会为付沉欢高兴,只是经历了高家小姐那件事情之后,她对于方璟此人也是不大看好。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覆城之中多少怀揣着“得此佳人此生无憾”的公子少爷,大约对于他们心心念念的这位佳人终身已定的事情并不知晓。
是了,终身已定,除夕之夜烟火华美,如同将归凤山的群芳谷描绘在夜幕之上,方璟回头问她:“你可愿这一生与我相携,白首不离?”
连绵不绝的烟花在半空中绽放,将他的面庞映照得半是明朗半是晦暗。
付沉欢呆愣地看着他,直到他轻轻一笑,手指轻轻触上她的脸颊。
“你可愿这一生与我相携,白首不离?”
他又问了一遍,而付沉欢张了张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一时半会儿地脑子一空, 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过年总是团圆的日子,覆城今年有太多因着战乱走散的家重聚在一起,总是少不了一番热闹,烟火,鞭炮,欢声笑语,和着楼中吟曲单独却不单调的琴音,莫不静好。
“沉欢,你真的能看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天,吟曲问起她的时候是那般不可思议。
她说沉欢,有些人的好是一辈子的,可有些人的好,却仅仅只是暂时的。
她说沉欢,切莫轻许一生。
可方璟是不同的。付沉欢覆上他的手背,她知道方璟是不同的。
自三年前认识方璟,他便没有骗过她什么,碰上不想说或者不便说的事情,最多只是会闭口不言,或是说一句日后你自会明白。
“你愿意娶我,我才能陪你一生。”她笑说这么一句,也确是定了她的一生势必与方璟脱不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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