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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约(4)


旧时约(4)

        孟惟悉落了半身伤,没再进包厢,自己去了车库。

        司机正在车里打盹儿,见他这模样,吓得脸色全无。孟惟悉一手扶着车门,一手示意他下车。他坐进驾驶位,司机哪敢放心,刚要劝上几句,油门轰然,捷豹冲出了车位。

        驶上地面,黑夜厚似幕布,车流尾灯闪烁如串联的珍珠。孟惟悉的车开得凶猛,一路鸣笛狂奔,他面色很平静,找不出丁点疼痛的迹象,但动作到底还是失了衡,红灯十字路口,压线半个车身才刹住。

        清醒了几分,孟惟悉将车往高速上开。过了绕城便是京港澳互通,恰逢周末,车多又堵,孟惟悉受不得这般折磨,方向盘一横,靠边停在了耳道。

        车灯全熄,他仰靠着椅背,额头上的血口传递出细密的疼,左手腕也肿得老高,皮椅上不知是哪里沾上的血渍,横七竖八很是瘆人。

        孟惟悉盯着前方,空洞的黑夜,偶有蚊虫飞过。

        他闭上眼睛,心痛的感觉往身体里撞。方才麻木的神经齐齐苏醒,五脏六腑处处都疼。

        那年赵西音在北京舞蹈学院,他毕业开始逐步接手家里的生意,孟惟悉年轻,但做事四平八稳,加之开朗的性子,不管什么阶层,就没有他交不成的朋友。

        孟惟悉是真的喜欢赵西音,出入场合都把她带在身边。年轻时候总是张狂,和朋友闹起来也不分轻重。后来输了酒,友人拿赵西音打趣儿,问她:“条件这么好,想不想进娱乐圈演个电影过过瘾?”

        孟惟悉三言不合差点翻脸。

        朋友都懵了,“不至于吧,小赵都没说什么呢。”

        孟惟悉恶着一张俊脸,“她男人说不行。”

        赵西音红透了脸,把他拉到包厢外,“什么男人的,你别乱说。”

        孟惟悉抱着她,有点蛮横耍赖,“就是就是,我就是。”

        赵西音被他的胡茬刮得脖颈痒,笑着躲,“幼不幼稚呀。”

        里头都是打不散骂不走的发小,知道他少爷脾气,谁都不计较。进去又得一顿疯玩,赵西音扯了扯他的衣袖,关切道:“诶,你不要喝太多啦。”

        孟惟悉答应得好好,最后还是醉得不省人事。幸而他酒品不错,从不发酒疯,就是胃里难受。赵西音送他回公寓,沏了热茶,买了护肝药。孟惟悉趴在床上,裹着被子头发乱糟糟,就这么看着他心爱的女孩儿在柔软的灯下忙前忙后。

        他眼睛发热,这样平淡的幸福,好像一眼就能望到一生尽头。

        赵西音见他这副神情,还以为他难受,焦急地用手背试他额间温度,“你怎么啦?没有发烧呀,是不是胃疼?哎,你就是不听话,我让你少喝一点的。”

        孟惟悉可怜兮兮地枕着她大腿,高挺的鼻梁蹭了蹭她的皮肤,他说:“音音,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赵西音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没说话。

        孟惟悉抬头一看,却见她在笑,嘴角映出两只很浅的梨涡。

        赵西音伸手,将他的脸抡去左边,“别看我。”

        孟惟悉又转回来,一双桃花眼往上扬,里头情浓爱深,英俊又迷人。赵西音索性捂住他的眼睛,“不准看我。”

        那一瞬间,他记得,她脸上的幸福那么多。

        赵西音和孟惟悉恋爱谈了一年多,却从不过问他家里的情况。只知道比一般男生条件优越些,也曾为他出手过于阔绰而闹过矛盾。孟惟悉第一次送她的礼物,就是一条手串。赵西音知道是个奢侈品牌,但分不清具体,后来还是黎冉告诉她,这条钻石手串是私人订制,没有七位数拿不下来。

        赵西音把东西退还,孟惟悉不高兴,觉得她没把他当男朋友。

        那是两人第一次争执,不算激烈,却分外闹心。孟惟悉狂妄起来就有些失分寸,赵西音最后不说话了,眼睛低着,一动,眼泪便淌了出来。

        孟惟悉慌了手脚,伸手抱她,她就躲,退得远远的,眼泪断了线。孟惟悉又气又懊恼,拿起手串,三五下就把它给扯断,然后往垃圾桶一丢,怒骂之:“罪魁祸首!”

        赵西音料不到他这举动,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孟惟悉就把人抱住,一个劲地认错:“以后我不乱买东西了,钱和卡都归你管,我错了。”

        也是到后来,赵西音才知道孟惟悉的家庭。他的母亲,父亲,还有孟家遍布京城深不可测的人际脉络。却不知道,孟母已和孟惟悉有过数次交涉。

        内容不得而知,但那段时间,孟惟悉的情绪是极低的。

        赵西音是个聪明姑娘,看破,却从不说破。他那段时间忙,跟着副总去了一趟南方出差,一个多月没见上面,孟惟悉给她打电话,跟脆弱的孩童似的,他说:“音音,我想你,明天周末,你能不能来深圳看看我。”

        赵西音说:“我这几天要排练,真的走不开。”

        那天孟惟悉应酬喝了酒,情绪浓时容易失控,“你就不能请请假?”

        赵西音犹豫了很久,小声说:“不方便,总不能让那么多人等我一个吧。”

        孟惟悉的少爷脾气一下子被酒精助燃,“你就不想我吗?我每天都想你想的要死了,但凡我有半天功夫,我立马回北京。跳舞就这么重要吗,我重要还是跳舞重要?你就不能替我想一想?!”

        说到最后,他气儿都急了,或许是酒精作祟,积压许久的委屈再也收敛不住。

        赵西音最后还是没来。

        孟惟悉跟她置气,两人的冷战直到他回北京都没休止。

        孟惟悉当年多傲的一人,为着面子死撑到底,哪怕夜深人静心脏跟刀戳似的火急火燎。

        发小劝:“惟悉你别作,小赵不是那种胡闹的女生,她真不要你的时候,你别后悔。”

        孟惟悉脸面挂不住,吼着说:“谁不要谁了,你瞎说个什么劲儿!”然后十指往头发间一捋,挫败又颓然,“我妈那人太顽固了,我除了应付集团那一堆老江湖,还得跟她斗智斗勇。她不同意我交女朋友的事,我跟她耗,我就不信了,耗不到她同意见音音的那一天。”

        发小明白的很,这是累了,压力全自己背了。

        重话没舍得说,谁都明白,孟惟悉对赵西音爱得有多深。

        赵西音这边也不是有意,她确实忙一个青舞大赛,没日没夜地彩排训练,从青岛回来一周之后,她主动求和,拨电话过去,孟惟悉几乎一秒接听,偏偏态度又臭又硬。

        赵西音哄他:“大少爷,消气了没有?”

        孟惟悉拿乔,冷冰冰道:“你回北京都六天了,才想起我,你还在意吗?”

        西音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打断说:“我已经不在意了,就这样吧。”

        电话挂断,并没有想象中的舒坦。孟惟悉明明那么不舍得,但出气的话还是说得锋利冷血。他几乎瞬间后悔,但碍于面子,怎么都不肯放□□段。心想,明天。

        明天要买最好看的玫瑰花去接她下课。

        晚上他和朋友去钱柜聚会,几个在国外的同学都回来了,玩得疯,玩得尽兴。音乐声太大,灯光绚烂迷醉,孟惟悉跟人划拳,气氛又躁又烈。

        他手机一直响,一直响。

        朋友提醒他,“惟悉,你电话。”

        孟惟悉瞅了眼屏幕,“老婆”两个字温情又刺目。

        他还惦记着生气,加上那么多人看着,等着,他便掐了电话。

        都笑他,“行了行了,这么好的小赵,别让姑娘真寒了心。”

        孟惟悉是从应酬局上下来的,这是他第二轮酒,人已经醉呼得不行,心烦意乱只觉啰嗦,“我们两口子的事情外人别多嘴。”

        傲娇,得,真傲娇。

        赵西音的电话一遍又一遍,终于不再响起。

        这晚北京罕见暴雨,甜水园街这边水都溢过了鞋面。赵西音举着手机左顾右盼,哭得雨泪满面。十分钟前医院来电话,说奶奶心脏骤停过一次,人是不太行了。

        赵西音打不着车,最后的那点托付之心也付诸东流。她伤心又无望,哭着在暴雨里狂跑。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一辆黑色大车用车灯晃她。

        周启深靠边横停,很快从驾驶位下车,他从后座拿了一把伞,撑在赵西音头上,一脸诧异,“怎么了这是?”

        赵西音眼泪止不住,下意识地抓住了周启深的手,死死的,仿若救命稻草。

        周启深载她去医院,雨天疾驰,不顾危险。

        但,还是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

        病房里家属哭声震耳,赵西音站在走廊,靠着墙壁,身上湿透还在滴水。她神情麻木又空洞,忽然肩上一沉,多了一条驼色的羊绒围巾。

        周启深声音厚重又温情,他说:“你这样,奶奶走得不放心。”

        赵西音眼眶蓄满泪水,望他一眼,便泪如雨下。

        孟惟悉第二天知道她奶奶去世的消息,悔得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

        赵家的丧礼办得简单清静,赵西音这几天一直不肯见他,孟惟悉出现在葬礼的时候,衣服皱得不能看,胡茬也冒出了下巴。他眼睛都是红血丝,几乎要落下泪来。

        赵西音和他提了分手,这两个字,是孟惟悉从未设想过的结局。

        他又惊又惧,先是认错,再是苦求,最后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那天两人大吵一架,孟惟悉气得当天就飞去澳洲,名曰工作,实则散心。他那时想得万全,心说,冷一冷,静一静,他们感情坚深,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故事的最后,是赵西音出嫁的前一晚。

        孟惟悉跌跌撞撞地冲上门,赵家的亲朋怕出事,干脆拦在门口,铜墙铁壁一般。孟惟悉不要命似的往里闯,衣服乱了,头发塌了,鞋子也丢了一只,狼狈得哪还有半点天之骄子的影子。

        他一遍一遍叫赵西音的名字。

        这阵仗太吓人,万一有个好歹,真收不了场。

        赵家给周启深打了电话,周启深到这时,孟惟悉上前就是一拳。可他人太虚,根本使不上劲。孟惟悉大骂:“阴险,姓周的,你他妈就是一个卑鄙小人!”

        周启深穿的是白衬衫,衬得他的脸像沉静月光。

        他只平声问了句:“明天要来喝喜酒吗?”

        兵不血刃,一句话就将孟惟悉挫骨扬灰。

        孟惟悉呆如木桩,跟丢了魂似的,踉踉跄跄地走了。

        农历廿六,六月二十八日,周启深大婚。

        孟惟悉坐上了去洛杉矶的航班,当时他想,这一生,就不回北京了。

        ——

        手机搁在仪表盘上,屏幕亮了好几次,家里的电话一遍一遍往他这儿打。

        孟惟悉坐在车里,接起电话,哑着嗓子说:“就回。”

        下高速,车往城区开。城市光影灼灼如翡,孟惟悉滑下车窗过风,红灯时,他停在线内,半边手臂都疼麻了。孟惟悉心里有数,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他转头看窗外,嘴角猛地一颤。

        马路那边,北京舞蹈学院的大门赫立,偶有三五学生结伴进出。

        孟惟悉的目光钉在那处没有动,直到后方车辆鸣笛催促。

        他转回头,手背在眼睛上盖了盖,像是被风吹进了砂砾,一不小心湿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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