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任二爷
这一声响彻庭院的“看剑”,顿时引起了所有人心中强烈的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那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惊慌感。
王青相这辈子遇到过无数次舍生忘死的死士刺杀,可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堂堂正正的刺杀,就好像话本小说里的主角在诛杀魔头时那般的正气凛然,好像自己就是该死在侠士剑侠的无耻恶徒一般的理所当然。
以至于当缀烟晚带着沛然气机的长剑刺来时,他甚至都没有招架的想法,因为这一剑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家中淘气小妹的玩闹,带着一股很傻的幼稚。
的确是很幼稚的一剑,因为缀烟晚这一剑没有任何的封挡回护的意思,虽然气机剑意浩大,如江似海,可她仅仅迈出数步就有四把钢刀重重砍在了身上!
血花溅起,泪花同时也在泛起。
任青泪眼婆娑的看着一剑冲阵的缀烟晚,那些护卫们的呼喊声刹那间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前虞姬缓缓倒在霸王怀中的那一幕。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千年前的虞姬在人生的最后选择了倒在君王怀,而千年后的缀烟晚选择了拔剑。
手掌几次合拢成拳,又缓缓松开。
任青看着缀烟晚一袭红衣长裙,鲜血在她身上如花怒发,心中生出一种软弱的恐惧与极大的愤怒。
他甚至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做什么,自己又能做什么。
刀口森寒,粘稠的血液为这来自南关的阴冷窄刀更添上了一分狞色,红衣已成血衣,可缀烟晚那手中的剑光却在陷入刀光之后,猛的灿烂起来!
这一变化叫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王青相甚至因此举而心寒,仿佛他的森冷刀口砍的不是有知有觉的活人,而是一具行尸走肉。
就在缀烟晚灿烂一剑已经在所有人面前显露出死亡的狰狞时,任青注意到,王青相一直空着的左手,没有任何征兆的闪过一道冷艳的寒光!
接下来的一幕比缀烟晚的这一剑更加让人惊奇。
因为任青忽然发现,四周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连同缀烟晚舍生忘死的灿烂一剑,都在那一刻仿佛电影慢放似的渐渐开始褪去那不似凡间的色彩。
无论是运剑发力还是气机纠缠发散的轨迹,都开始在眼中清晰起来。
夜风卷动残叶拂起,眼前的一切仿佛都从这个世界隔离开变成了独特的一方,任青心中有种怪异至极的感觉,只觉越看心跳进变得越沉重,好像无形中有一只大手在心脏的位置缓缓收紧,一股血腥之气自胸腔之内强自的涌动到喉头,几乎站立不住。
不对,不是他们的动作慢了!
任青强咽下喉间腥气,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那抹冷艳的刀光身上,这才猛然发现在所有人动作变缓之后,这抹刀光的速度仍是一如既往的不快不慢。
不对,是快到了极致!所以其他人在任青眼中的动作才会变得缓慢,王青相的精神专注强大至极,当他全神贯注出刀的时候,仿佛这方天地都在他的专注下自成一方界域!
这还是武功吗?
任青震撼莫名,在想通了前因后果之后,出自左手的一刀在眼中刹那间沾染上了无数玄妙的意味,刀身出鞘,仿佛遵循着天地间无形的某种规律,自然而然,或者说理所当然。
一直浑然好似无知无觉的缀烟晚此刻终于发出了一声痛哼,紧接着视线里,一截苍白持剑的手臂,恰好摔落在任青面前。
这一刀,拦住了缀烟晚一往无前的长剑,斩断了她握剑的手臂。
拔刀术!
任青双唇颤抖的盯着地上那截上一刻还鲜活娇嫩的手臂,胸腔先前强压下去的腥气又在翻腾作怪,他捂着口鼻向踉跄了两步。
一场轰轰烈烈的刺杀此刻终于尘埃落定,王青相颤抖着左手将窄刀入鞘。
“殿下,她还未死。”
一名侍卫上前俯身禀告,眼中闪动着的杀意毫不掩饰,今日的这一场刺杀虽然被王青相一刀化解,可无论怎么看这群侍卫起到的作用都是微乎其微,故而此刻看向缀烟晚的眼神都充满了杀意,他们都是沙场退下里的老卒,心中没有半点寻常人怜香惜玉之情。
王青相看着已经凄惨无比的缀烟晚,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她此刻像鬼多过像人,哪里还有昨日虞姬的风华绝代?
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又落到此刻同样狼狈不堪,气度全无的任青身上,忽然极有些意兴阑珊。
身为南关世子,不仅自小就要学习各种技能防身,提防这种无处不在的刺杀,对外还要假装一副荒唐无能的浪荡模样,身心早已俱疲,还要在年轻些的时候,王青相无比羡慕那些打马负剑,快意来去的江湖儿女,听着他们那放荡潇洒的故事,无数次的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此。
可当真的接触了江湖,王青相才知道,那些舍生忘死的侠士,娇俏可人的女侠,豪气干云的剑客,从来都是说给江湖以外的人听的。
其实江湖庙堂,一样都是尔虞我诈的名利场,少有风流地。
王青相怜悯的望了任青一眼,然后低声道:“杀。”
长刀出鞘,侍卫们狞笑着开始在小院中砍杀那些随任青而来的乐师以及本院的下人。
这是干什么?这是为什么?
任青瞠目结舌,不明白这番杀戮是什么意思,她大声质问王青相。
这位在世人眼中不学无术的南关世子,这个飞扬跋扈,肆意妄为,挨了自己一巴掌后还笑眯眯拱手告辞的王青相,神色平静的回道:
“灭口。”
感受着四周不怀好意,虎视眈眈那的目光,任青如坠冰窟。
是了,他那么辛苦的在外面塑造了一个不学无术,不求上进的跋扈世子模样,如今在这次刺杀中被逼显出了原形,怎么可能容自己这些人说出去?
怪不得侍卫们封锁住了通道,原来从他拔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这个小院没有活人了。
“我不知道事情会这样....不管我的事...”
阵阵哄笑的音浪一层一层的炸开,炸的任青耳中嗡嗡直响,脑袋一阵一阵的眩晕。
还没等回过神来,一并窄长的南刀当啷一声丢在了任青身前,寒光映着他那张惶惶恐惧的小脸。
扔刀的侍卫恶声恶气的道:“任青,你和刺客同吃同住又同出一门,若想要证明清白,杀了她!”
“或者你可以自杀,换地上这个可怜的女子一命。说实话,我还是比较欣赏单枪匹马就敢刺杀世子爷的缀姑娘的。”
此时庭院中的下人和乐师都已经死尽,鲜血在地上蜿蜒成溪。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任青失身的坐倒在地上,手脚发颤。
王青相看着失魂落魄的任青,想要开口保下她的性命,却又强行忍住了。
他与任青相遇之初,是在梨园的那一场演出。
他这辈子从没见过一个女子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沙场将军似的,吟词诵曲。
他的父亲是镇南王,自小就听过无数次父亲带兵征战的故事,他对沙场,对将军,对英雄,有一种莫名的崇拜和渴望。
他从未遇到过任青这样特殊的女子。
两人见面之初,任青抽了王青相一巴掌,那一瞬间王青相其实是想要发脾气的,可是当戾气涌上,看到任青那张清丽掘强的小脸的时候,理智又压过了冲动。
他们是如话本小说里的男女主角一般相遇了,那么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呢?
于是王青相笑嘻嘻的拱手称任青一声二爷,反正自己的名声荒唐惯了,做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不对。
只是他没想到,那个与众不同的,英姿飒爽的任青,真的面对生死的时候也不过是世间庸庸碌碌的一份子罢了,没有什么特殊不同,甚至没有什么傲骨凌然。
庙堂之中,他已经看惯了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他很想看看曾经向往的江湖中,是否真的有故事中热血侠义,是否更有情有义一点。
生死之际,连寻常的呼吸都带着难以想象的沉重。
有那么一瞬间,任青几乎就像撕破所有脸皮,捡起地上那柄寒冷的南刀,狠狠一刀将奄奄一息的缀烟晚砍死,然后仰仗着世子殿下的鼻息,像狗一样卑微的活下去。
这般想法刹那就占据了主动,任青颤抖的握住了那柄寒光闪烁的南刀,踉跄的朝缀烟晚走去。
当她捡起刀的那一瞬间,全场都安静了下来,然后就是侍卫们的冷笑,和一声轻佻的口哨,鄙夷的冷笑充斥在每个人的脸上。
南刀高高举起,阳光反射光芒有些刺眼,王青相转身就走,再也不看任青一眼,只是地叹了一声平时叹过无数次的老腔调:
“江湖寂寞啊!”
缀烟晚是将死之人,如今局面完全是王青相赢了,我这一刀下去也只是将她所受的痛苦提前结束而已,在说今天这场刺杀,还不是她一手造成的?!
用她将死的生命来换取我的生机,再也划算不过!再也划算不过!!再也划算不过了!!
任青思绪如狂,眼中却有泪水涌出划落,模糊了她浑浊的视线,而就在这模糊中,任青仿佛听到耳边回响着缀烟晚轻轻叫自己名字的声音,想起她坐在轿子里,调皮又无赖的捉弄自己,想起那日水雾缭绕的浴房中,她眼神迷离的唤着那让人心颤的两个字。
“二爷!”
在内心深处,那股被青衣楼压抑了许久的热血,唯有年轻人所独有的一点血性,忽然爆发出来,直灌脑际!
她仰天狂吼一声,将手中南刀胡乱的挥向身后那名看热闹的侍卫,因为太过紧张害怕,任青张牙舞爪的南刀没有一点章法可言,只是在起初吓了那人一跳后就被一脚正踹在胸口,整个人像是撞上了一辆狂奔的马车般仰天载倒。
剧痛和窒息的感觉同时袭来,任青在地面上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是一用力那种窒息的痛楚反而就越强烈,他不得不喘息着仰倒在地上,手中那柄对任青来说颇为沉重的南刀,仍然死死握在手里,仿佛紧握着一颗能救命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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