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章 塞利姆一世 (下)(三更合一)
茶、咸酸奶、狮子奶与咖啡——
等到朱利奥.美第奇,一个信仰天主的意大利人,一个基督的亲王,毫不退让与窘迫地在苏丹的对面坐下后,苏丹的黑人宦官就为他们奉上了饮料与各种精致的食物。
奥斯曼土耳其的饮料与食物,就如他的国土与子民一般纷杂而繁多。
黑人宦官首先送上的是茶,这是奥斯曼土耳其人最喜欢的消遣方式,茶被他们称作“兔子血”,这种朱红色的液体在烛光下确实很像是生物的血液,它们被盛放在客人的银杯与苏丹的金杯里,茶杯的边缘打开,腰身收细,犹如尚未盛放的郁金香花,朱利奥品尝了一口,伴随着薄薄的雾气,浓郁的香味凶狠地涌入人类的口鼻。
咸酸奶在伊斯坦布尔,则是从平民到苏丹都能够得以享用的料汤,人们或是直接饮用,或是浇淋在米饭与面条上,在苏丹这里,它们被装在勺状的杯盏里,旁边摆着一盘杜兰小麦制作的硬质面条,这又是为了迎合客人的口味了。
而狮子奶,虽然与咸酸奶一样有着奶这个名词,事实上,它是一种酒,据说男人喝了可以强身健体,如同狮子一般的无所畏惧,对此——很难说是不是人们为了安慰自己而编造出来的一种说辞,毕竟他们的经文中明确地指出了饮酒是一种罪恶——但就像是任何条令与法律一般,所有的禁令都是针对被统治者的。当苏丹示意黑人宦官为他们送上狮子奶时,神情中并无丝毫不安,黑人宦官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
狮子奶是一种奇特的酒类饮料,它还是纯酒时,如同泉水一般的透明,饮用时,加上半杯真正的泉水,它就立刻变作乳白色,就如同奶水一般,它的浓郁香味甚至远远超过了茶或是酸奶,加了冰块与蜂蜜后,它就如少女的舌头一般甜蜜与滑腻,令人难以释杯。
但无论是塞利姆苏丹,又或是朱利奥,都不是没有控制能力的人,在小酌了半杯后,空气中因为陌生而产生的紧张气氛逐渐散去,两人放松地倚靠在富有弹性的靠枕上,面对着一盘“沙特兰兹”。
沙特兰兹的原身是来自于印度的恰图兰卡,它从印度传至波斯,又从波斯传至奥斯曼土耳其,是一种有着三十二个棋子的投骰象棋,分作王、宰相、象、马、车与兵,对弈的时候,执棋人要投掷一个六面的骰子,骰子的每面都对应着一种棋子,要投到相应的骰面才能移动对应的棋子。
而沙特兰兹之所以能够获得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的青睐,除了它蕴含着的奇特意味——每局对弈都如同一场微缩的真正之外,大概就是它的判胜方式——在沙特兰兹中若要获得胜利,一方必须吃掉另一方除了王之外所有的棋子,还要确保另一方无法在下一步将自己除王之外的棋子全部吃掉,才能宣告胜利。
这种决绝彻底的获胜方式无疑是相如奥斯曼土耳其苏丹意的,尤其是塞利姆苏丹,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完全地掌握住这个庞大的帝国,但他的性格与思维方式已经确定了他不会是如巴耶塞特二世那样温和守成的君主。
而他对朱利奥的邀请也似乎证明了这一点。
“您要知道,”在首先将自己的王放在棋盘右侧之后,塞利姆笑着说道:“当我还是特拉布松的总督时,我就已经听说了你的名字,人们都说,在罗马,有着一个无比睿智与慈悲的学者,他叫做皮克罗米尼,当他看到人世间爆发了悲惨的瘟疫后,就向他的天主祈祷,他的天主听见了,就派使者下来,教会他如何驱逐魔鬼带来的疫病。
那个时候,我就想要去看看——天花,我亲爱的朋友,那是一种多么可怕又令人憎恶的疫病啊,居然有人说,它们是可以预防的,虽然人们都说,它是你们的天主给予圣徒的赐福……”他意味深长地说:“但我们都知道,无论是你们的天主,还是我们的真神,他们只在我们的口中,心中,或是我们无法触及的冥冥之中,却并不在我们之中——虽然始终有人宣称他们能够赐福,或是降祸,但若是寻根溯源,你会发现,所有的一切还是来自于我们,来自于蝼蚁般的人类。”
“还请赎罪,”朱利奥不动声色地将他的黑王放置在正对白王的一侧,算是开局:“若是发自真心地说,苏丹,”他看着苏丹捏起骰子:“我并不认为您的说法是完全正确的,或许确实没有天使从天上下来,降落到我的老师面前,授予他神圣的职责,但谁又能说,天主的恩赐只能以这种方式落在某个人身上呢——也许只是偶尔的灵光一现,也许只是一个错误的想法,或是莽撞的行为,就结出了这样丰美的果实呢?谁也不能说,这不是天主的指示,就像他指着摩西,指着彼得、雅各布、约翰,指着马太,指着所有我们可知与不可知的圣人与使徒一般,是他让我的老师去做,去想,去说的。”
塞利姆掷出骰子,骰子咕噜噜地在棋盘上翻滚了几圈,最后落在了马的一面,他伸出手,移动了他的左马。
“但那缕灵光呢,或是那个想法,又或是做出了那个行为的人呢?”
“您若是想问,是谁说了一些幼稚的话,”朱利奥坦率地承认道:“是我。”就像美第奇的商人与阿萨辛的刺客们也同时承担着刺探与窃取的任务那样,奥斯曼土耳其苏丹只有有更多的人为其效力,无论是出自于忠诚、信仰或是钱财的诱惑——从塞卢姆苏丹发出邀请时,朱利奥就知道,这位年轻的统治者,知道的东西,可能要比他的兄弟,甚至法国与西班牙,又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更多。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塞利姆苏丹有着与朱利奥.美第奇相似的部分……朱利奥握住滚落棋盘的骰子,这次轮到他移动棋子,骰子翻滚后露出了兵的图案。
“是啊,”塞利姆说:“当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更好奇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年轻人,但你那时几乎可以说还是个孩子。”
“正因为是个孩子,所以才能童言无忌。”朱利奥说。
“但无人可以否认,你的智慧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塞利姆说。
”我希望如此。”朱利奥轻声说。
塞利姆将骰子握在了手里,他明白朱利奥的意思,他的使者在罗马见到了吉姆的使者,要说吉姆的企图,他也能猜到,毕竟塞利姆自从听说了基督世界的人们能够预防天花之后,就一直担忧着那些天主的信徒们会用天花来作为武器进攻奥斯曼土耳其,但那时,他们的父亲,巴耶赛特二世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就算他在与波斯人的战争中获得了巨大的胜利,也不允许他回到伊斯坦布尔,甚至有意挑拨他与兄长艾哈迈德争斗,他试着写了一封密信给巴耶塞特二世,却石沉大海。
只是他没想到,最先想到使用天花这种武器的竟然是他的叔叔,虽然他根本不想承认吉姆.苏丹。
想到这里,塞利姆就不由得摇了摇头,在人们都被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的兄长的光辉迷惑时,他却是第一个看见朱利奥.美第奇的人,虽然起初只是出于好奇,但知道的越多,他就越是无法轻易放弃——朱利奥被第一次放逐出罗马的时候,他甚至想过派人把他掠走,把他带到巴尔干来,做他的大臣,可惜的是,那时候他却因为与波斯人的战争,以及与艾哈迈德的争斗而无暇脱身,等他终于得到了一些喘息的时候,却发现,即便他这么做了,也只能得到一个仇敌,而不是一个朋友。
奥斯曼土耳其苏丹们已经有过这样的前车之鉴了——穆拉德二世,塞利姆的曾祖父,一个伟大的统治者,他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朋友。
那个人有着一个基督徒的名字,叫做乔治,但后来他改信,因为作战英勇而被赐名为斯坎德培。虽然他是个阿尔巴尼亚王子,但他不是从血贡的孩子中挑选出来的,他作为人质来到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就有十五岁了,他与那些还是懵懵懂懂的七八岁孩童不同,已经懂得了信仰与家乡的概念,虽然因为勇武与聪慧,而获得了当时的苏丹穆拉德二世的青睐,但他内心的痛苦还是萦绕不去,难以摆脱。
那时,无论是大臣,还是侍从们,都认为,斯坎德培的年龄太大了,无法保证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忠诚,劝说穆拉德二世要么杀了他,要么放了他,但苏丹坚决不肯,甚至在斯坎德培的人质契约(三年)到期后,撕毁契约,强行将斯坎德培留在了身边——苏丹对斯坎德培不可谓不信重,不关爱,斯坎德培一开始被获准服侍他(作为亲兵),之后还被授予了骑兵团首领的职务,率领着一千名西帕希骑兵与蒙古人作战,因为战功显赫,还被人们赞誉为阿尔巴尼亚的亚历山大。
至于钱财,宅邸与女人,更是数之不尽,苏丹甚至将自己后宫中尚未宠辛的女奴赐给他做妻子,而他的宅邸就在距离王宫不足一千尺的地方,据说,在他救了那时还是王子的穆罕默德二世一命后,苏丹还有意任命他为大维齐尔。
但这样的黄金枷锁,或许可以羁绊住一匹骏马,却永远无法囚禁住一只猛虎。
斯坎德培在三十八岁的时候悍然反叛,凭借着苏丹赐予的威信,他带着三千名阿尔巴尼亚人回到他的故乡,以伪造的手令欺骗了苏丹派遣在那里的总督,并宣布阿尔巴尼亚重新独立——之后,他与曾经的主人连续作战了整整二十五年,直到他死了,穆罕默德二世才终于夺回了阿尔巴尼亚。
也是从那时候,苏丹们就不再天真地认为,可以用钱财与权势来收买任何一个人了。
塞利姆深深地吸取了穆拉德二世的教训,但当这个人真的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不免想要试一试。
“会的,”苏丹温言安慰道:“会有无数人因为你而得救。”他再次投出骰子,仿佛不经意地说道:“若是你愿意,也会有无数来自于他们,以及来自于我的感激。”
“我觉得那倒未必,”朱利奥注视着棋盘,黑曜石打磨的,与象牙打磨的棋子在黄金的棋盘上对峙,就如欧罗巴人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我收获的憎恶将会和我收获的感激一样多,甚至可能超过后者。”他抬起眼睛,直视苏丹:“即便是您,获得的也不一定全都是忠诚与感恩。”
“这我可真是难以否认。”塞利姆说,信仰同时遏制着两个人,朱利奥是,他也是,他很难与那些……人解释他为何要让他的子民接受来自于另一个异教神祗的赐福,那太敏感了,不由得他们不想到改信上去,他当然不可能放纵这种情况的出现,尤其是他现在还有两个兄长在外虎视眈眈的时候。
“不过我想,您应当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朱利奥说,一边移动了自己的一枚棋子,吃掉了苏丹的一个兵。
“如果是赐福,当然不行,”塞利姆说:“但若是知识,就不同了,我们愿意接受无论哪一位睿智之人的教导,无论他来自于何方,信仰什么。”
“嗯,”朱利奥看着自己被吃掉的一个车,“这确实是一个办法。”
“但对你,”塞利姆说:“几乎没有任何好处,人们不会知道你,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勇敢与慈悲的人,为了他们的性命而不惜亲自来到伊斯坦布尔——对于一个基督的亲王来说,这里与充满了魔鬼的地狱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我若是为了钱财,为了权势,为了荣誉,就不会在这里。”
“不会有人看见你的面容,知道你的名字,”苏丹说:“就像那些基督徒那样,他们赞美他们的天主,称颂他们的圣人,也就是你的老师,却对你一无所知,也从不曾对你有过任何谢意与回报——但在我这里,我忍受不了受了赐福的人不能偿还他受的恩惠,也不能容许有功绩的人被漠视与羞辱,朱利奥.美第奇,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得到人们的敬仰,好与你的德行相称。”
朱利奥吃掉了苏丹的一个象,才回答说:“那么您希望我得到怎样的回报呢?”
“你若是愿意留在伊斯坦布尔。”塞利姆直白地说:“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我的大维齐尔,”他说:“你会是我的代理人,整个奥斯曼土耳其,除了我,没有人能够比你更高贵,人们见了你,便要下跪。你将会拥有无数仆从,从强壮的士兵到美貌的女奴,你的仇敌会在每个夜晚,或是听见你的名字时瑟瑟发抖,你愿意看顾的人,则能够随心所欲地获得他想要的一切——你的家族同样可以受益,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来到伊斯坦布尔,或是帝国的任何地方,他们的商人可以被豁免所有的义务与税金,只要他们想做,就没有什么生意不可以做……财富会如同海潮般的累积起来——当然,这对你或许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你将要管理的疆域甚至要比任何一个欧罗巴的国王与皇帝都要广阔。
你或许还会成为我的亲眷,我虽然只有苏莱曼一个成年的儿子,却有三个女儿,还有十几个姐妹,她们的面容犹如玫瑰,声音犹如夜莺,见了她们的人,没有不欢喜的。
只要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只要一日之间,我说的一切就能够成为现实,触手可及的现实。”
塞利姆苏丹以一种与其说是真诚热忱,倒不如说是兴致勃勃的口吻毫不停顿了说了一大段话,才终于停下来,看看朱利奥.美第奇的反应,但他只看到了一双瞪圆后变得非常可爱的金色眼睛。
“我只能说,”朱利奥干巴巴地说道:“万分荣幸,但我着实不明白,如果只是为了天花的疫苗,苏丹,您哪怕只是派出几个仆人,一箱金子,几乎就能达成目的,若是为了别的,我有什么值得您如此用心的呢?”
“嗄,”塞利姆苏丹反问道:“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到伊斯坦布尔来呢,几个修士,一样可以完成你的工作啊?”
“那是因为我想与您见面,”朱利奥说:“与奥斯曼土耳其苏丹谈一笔交易,我不认为您会屈尊与一个无法做出任何决定的仆人说话——”他停顿了一下:“当然,在这之前,我做了一些准备,但……”
“但还没等到你说服我,我就愿意如同一个朋友般地对待你。”塞利姆接着说道,他投下骰子,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在房间里:“那当然是因为……金眼的智者,我一直在看着你啊。”苏丹轻描淡写地说道,却令朱利奥罕见地毛骨悚然:“我一直在看着你,早于任何人之前,如果你在伊斯坦布尔,朱利奥.美第奇,你早就是我最得力的臂助了,而不是在政治与阴谋的泥沼中徒劳地耗费宝贵的气力与时间。”
他移动棋子,粗暴地捏起朱利奥的一个兵,把它投入一旁的匣子:“那么你呢,朱利奥,你为什么选择我?如果我没弄错,那个吉姆是你的手臂,你把他从法国人,亚历山大六世,凯撒.博尔吉亚以及后来的尤利乌斯二世手中保下他的性命,就是用在这个时候的,你捕捉时机的手法可真是如同魔法般的精妙(朱利奥垂下了眼睛),他确实让这个帝国变得更加混乱了,我不认为他能够攻下罗得岛,应该是笔交易吧,你用罗得岛换了伯罗奔尼撒,那可真是一笔好买卖啊——但为什么你不继续与他合作呢,如果你真如他要求的那样,将天花释放到这里,那么不但是伊斯坦布尔,甚至整个帝国都会为之动摇的,到那时候,无需畏惧瘟疫的基督徒们也可以重新发起……嗯,第十次所谓的十字军东征,这不是你们的教会一直期望着的吗?驱逐异教徒,重新夺回耶路撒冷,而作为教会的亲王,甚至皇帝,你或许可以因此与你的老师一样,在生前是辉煌的主宰,在身后是圣洁的使徒,为什么不呢?我完全不明白。”
“人们都说,君王是怪物,”朱利奥说,而始终伫立在一旁,恭敬地低着头,仿佛乌木雕像般的黑人宦官首领顿时变了脸色,但苏丹抬起的手让他重新垂下了头:“但您或许听说过这样的理论,”朱利奥说:“所有的事物都是相互作用的,苏丹,暴力只能唤起暴力,罪恶只能酿造罪恶,混乱也只能制造混乱——我承认我并非完人,但有一种底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跨越的,因为这就是人与野兽的区别——我们站在这里,面容不同,年龄不同,思想也未必相同,信仰更是南辕北辙,可是,有一样我们是一致的,这点我已经从您的使者那里确认了,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站在您的面前。而不是……您的叔叔,吉姆,哪怕除了我之外的许多人,会做出相反的选择。”
塞利姆凝视着那双金色的眼睛,“真是奇特的思想啊,”他说:“我真高兴,我没看错你,是的,有很多事情,是怎么也不可以去做的,你说那是野兽的行为,不,若是有谁去指使瘟疫的魔鬼在世间横行,令得百城寂灭,万里白土,那么他甚至不能被称作一个有心的生物,因为即便是最贪婪的鬣狗,也不会因为无辜者的死亡而欢乐舞蹈。”
说着,他突然莞尔一笑:“那么,现在你还要怀疑我为何要向你许诺大维齐尔的位置么?你已经说服我啦,那么我也已经说服你了吗?”
“没有。”朱利奥斩钉截铁般地说道,引得苏丹开怀大笑,他催促着朱利奥投下骰子,在朱利奥的车对他一枚重要的棋子造成威胁后,亲热地对他说道:“既然如此,让我们换种饮品吧,”他教朱利奥如何用另一种,可能仅属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手法饮狮子奶——先吞一口纯酒,不要咽下去,然后再饮一口泉水,让泉水与纯酒在口中混合——浓重的茴香气味顿时直冲天灵,这下子,就连狮子奶之前带来的微醺也被突然带走了。
“端些咖啡来吧。”塞利姆苏丹说:“让我们更清醒些。”
朱利奥露出了微许惊讶之色:“您这里已经有咖啡啦?”
“是的,还是我的一个大臣奉献给我的。”塞利姆说:“我觉得,这种饮料,就如他所说的那样,又能振奋精神,又能清醒头脑,问题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些……人,认为它是如同酒一般的东西,认为我应当禁止我的臣民们饮用它。”
“但您显然有其他的想法。”朱利奥说,一边轻啜着热气腾腾的咖啡——里面加了丁香、豆蔻、肉桂,还有蜂蜜,没有经过过滤,因此格外厚重浓郁。
“我是苏丹,”塞利姆轻声道:“我不会也不能听从任何人的指派——尤其是这些顽固而又守旧的家伙,他们只看经书,只遵从经书上的话,但经书是不会变的,人和这个世间都会变,我们不能不跟着改变,不然我们只会成为车轮下的渣滓。”
“但宗教的力量总是异常巨大的。”朱利奥说。
“是的,所以你拒绝我,是为了成为你们教会的皇帝么?”塞利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现在可真要担心第十次东征了,我知道你有着自己的军队,也有着自己的武器工坊,更有着无数的商人来为你提供补给与装备。”
“这正是我认为必须与您见面的原因之一,”朱利奥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如果我成为了教皇,在我的任期内,我的剑锋绝不会指向东方。”
塞利姆眯起了眼睛,他紧盯着朱利奥,仿佛要从对方的脸上或是眼睛里寻找到可疑的蛛丝马迹,他相信朱利奥.美第奇不会仍由瘟疫横行,搜去无数无辜者的性命,但他不得不认为,朱利奥.美第奇支持下的医院骑士团,夺占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行为,正是再一次东征的预兆与号角——哪个基督徒不会想要夺回他们的圣地耶路撒冷呢?
“那么你们会退出伯罗奔尼撒吗?”
“不会。”朱利奥说:“伯罗奔尼撒必须在我们手中。”
塞利姆苏丹几乎要气得发笑了:“虽然那曾经属于我的兄长,但也终究是帝国的一部分,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允许你们拥有伯罗奔尼撒?”
“但您现在确实很难夺回它,”朱利奥诚恳地说:“您还有两位兄长,以及一位叔叔——虽然您不愿意承认,但要成为真正的苏丹,陛下,您还有好几年的路要走,而等您真正成为了唯一的苏丹,您还要面对……”
“面对希腊,”塞利姆说:“阿尔巴尼亚是怎么被夺回的,伯罗奔尼撒也会怎么被夺回。”他凶狠地说道,朱利奥也在教会的卷宗上看到过,当初穆罕默德二世虽然承诺说,只要阿尔巴尼亚人投降,就绝不屠城,但事实上,等到斯坎德培死后,有三分之二的阿尔巴尼亚成年男性死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杀戮,他们的妻儿都成了士兵们的奴隶。
“面对波斯与埃及。”朱利奥几乎与他同时说道,然后从容地闭上了嘴,与塞利姆苏丹对视——那是一双真正属于君王的,冷酷无情的眼睛,充满了凶暴的杀意,之前的温情好像根本没存在过。
“你是想要指派一个苏丹么?”塞利姆嗤笑道,好像在嘲弄对方的天真。
朱利奥丝毫不为所动:“我以为我只是说出了您真正的想法。”
好一会儿,苏丹的眼神才重又变得柔温和起来:“你真是个狂妄的家伙,”他责备道:“即便我最看重的大臣,最信任的侍从,最贴心的宦官,都不会这样说——他们猜不到,也知道我不允许他们猜到,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会被我处死。”
“但我既不是您的大臣,也不是您的侍从啊。”
“我是愿意的。”苏丹说:“如果你依然想要继续信仰你的天主,那么你觉得,君士坦丁堡牧首的称号如何?”
朱利奥这次可真是有些吃惊了。对于一个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塞利姆这么说的时候,一直仔细地观察着朱利奥.美第奇的表情,但他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先是迷惑,然后突然恍然大悟,虽然是充满了惊骇的恍然大悟:“真神在上,”他低声喊道:“请告诉我看到的不是真的,我的朋友,难道你……您竟然不信你的……”
“您难道也不是如此吗?”朱利奥堪称无礼地打断了苏丹的话。
“一个教会的亲王……”
“正如您所说,一个真正的君王,不应为外物左右,无论是什么,即便是信仰,也是如此。”朱利奥说道,声音几乎只能容许他们两人听到。
“我说错了,”塞利姆说,“你不是大胆妄为,而是个疯子。”
“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想要什么。”朱利奥说。
“你想要什么?”
“意大利。”
“所以你才要伯罗奔尼撒,”塞利姆说:“因为你要在意大利与奥斯曼土耳其之间,制造出一道深重的天堑来。”免得在统一意大利的时候,遇到意想不到的阻扰。
“只有这个。”朱利奥说。
“已经很多了,你能给我什么?”
“武器、商队与我的友谊。”
“你真不愧为是个狡猾的商人,”塞利姆苏丹说:“但我需要考虑。还有,”他说:“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办成它,我们之间的交易是无法谈成的……”
就在苏丹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响动,黑人宦官首领立刻直起身来,露出凶狠的神色,但他也知道,在这个时间,如果不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是不会有人敢于冒着失去性命的危险来打搅苏丹的,他动作迅捷,脚步轻盈地走了出去,过了几秒钟,他就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忧虑与不安。
“什么事情?”塞利姆问道。
黑人宦官首领向自己的主人谦卑地跪了下去:“是哈弗林夫人。”
塞利姆苏丹当然还记得哈弗林夫人,他最近最为宠爱的一个夫人:“她怎么啦?”同样,他也知道,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宦官首领是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向他禀报的。
“夫人她有身孕了。”黑人宦官首领没有等待苏丹的回应,立即紧接着说道:“但她的宦官被发现与一个粗使宦官接触过,这个粗使宦官被守卫捉到——因为他正试着将一具尸体丢进马尔马拉海里,而那具尸体——被认出来了,他是苏莱曼皇子殿下的侍从之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留在了这里,而不是跟着去了耶迪库勒。”
苏丹的脸色顿时变了。
“医官立刻查了,那个侍从,手臂上已经有了红点,他已经……染上了天花。”
“尸体与那个宦官已经被拘捕了起来,还有所有与他们接触过的人,但问题是,哈弗林夫人腹中的孩子……”
如果哈弗林没有孩子,黑人宦官首领会立即将他们一起烧掉,但哈弗林夫人有了孩子,还在苏莱曼皇子已经染上了天花的时候,而苏丹暂时还没有其他的儿子——这件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了,塞利姆苏丹马上转过头去,询问朱利奥:“如果母亲染上了天花,能够生下健康的孩子吗?”
朱利奥迟疑了一下,天花是一种痘症,常会引起各种并发症,如败血症,脑炎,骨髓炎等等,即便是在另一个时代,也难以保证胎儿的绝对健康,更不用说,天花也会导致孕妇流产。
他的迟疑已经给出了答案,塞利姆做了个手势,黑人宦官首领立刻俯身退下,去做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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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宦官首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亲自去办这件事情。
他与几个医官,与十几个强壮的宦官都穿上了厚重的衣袍,戴上了面纱——看起来就像是一群身材魁梧的后宫女人,哈弗林夫人的那些宫女与宦官都已经被绞死,尸体横七竖八地堆放在一处空旷的悬崖上,下方堆积着木方与炭火,哈弗林夫人被两个宦官扭着手臂送出来,她一路尖叫,但谁也不敢从门缝或是窗缝里看她一眼,更别说做些什么了。
在见到宦官首领的时候——她从衣袍上辨认出了他的身份,哈弗林夫人就愈加疯狂地叫喊了起来:“我有苏丹的儿子,”她嚷道:“我肚子里是帝国的继承人!”
“还没生下来呢。”黑人宦官首领讽刺地说:“而且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生下来。”
“让我去耶迪库勒!”哈弗林夫人的确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即便已经看到了木方,看到了尸体,她还是竭尽全力地做着最后的挣扎:“我可以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你会发现我没有染上天花,我是健康的!我会把儿子生下来!”
黑人宦官首领只是摇头,宦官们将弓弦缠绕在她的脖子上面。
“我不服!”她最后大叫道:“为什么艾谢就可以和她的儿子一起去耶迪库勒!我就不能,我不服,我也是苏丹的夫人,也是他儿子的母……”
弓弦截断了她的话。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黑人宦官总管挠了挠下巴,给了她回答:“大概是因为,艾谢夫人从不会使用她无法控制的武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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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说的,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情……”塞利姆苏丹向前倾身,紧紧地握住了朱利奥的手臂:“我的儿子,苏莱曼皇子,染上了天花,而我现在仅有这么一个成年的儿子,所以,我要你,保证他活着,健康的,完整的活着,如果不能,”塞利姆苏丹说:“那么在我有了一个健康的继承人之前,我们的任何交易都将会是无效的。”
朱利奥并不意外,他知道一个健康的继承人对一个君王意味着什么。
“是的。”朱利奥说:“我会到耶迪库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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