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麻如其人
应该说,洪禄承的理论极具现实意义。
一个人的牌品如果很好,人品绝差不到哪儿去。
当真是“麻如其人”。
现成的例子就是隔壁老苏。
洪衍武去请他来打牌,那是一请即来,特别爽快洒脱。
这就与“麻坛”上常见的某些矫情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说这种人,其标志性的特点,就是特别喜欢事先给自己立贞节牌坊。
大约是为了自己赢钱时赢得好意思,也为了自己输钱时让对方不好意思。
在接到邀请时,他们总要这样说。
“哎呀,我不太想玩。”
甚至在坐在麻桌上的最后一刻,往往还要扭着屁股装大个儿的。
“其实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想玩。”
然后就像饿极了的人见到面包一样向麻将扑去。
这种坏毛病流毒甚广。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最有效的应对办法是欲擒故纵。
别缠磨,一定要很豁达地表示。
“那我再找别人吧。”
这样一来,对方便会原形毕露了。
不过,也总有个别极其无耻的人,哪怕像“求求你再多求我两遍吧”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
一不留神,就再恶心你一把。
至于真打起牌来,对人性的考验,那更是全方位的。
顺风的时候,喜形于色,眉飞色舞是许多人的通病。
而面对麻桌上的逆境,大多数人虽未见得如同相声《打牌论》里演绎得那么夸张,能把红中磨成白板。
可现实里,也确实很容易暴露出自身的性格弱点来。
有人如丧考妣,有人如临大敌,有人指桑骂槐,有人指天骂地,有人难掩沮丧,有人心虚胆寒……
甚至还有人在打危险牌的时候,会在手里攥上半天,嘴里还哆哆嗦嗦地问。
“二筒……有人和吗?”
这会儿假若真要有人和,此人多半便会说,“我可没说要打呀”,然后再收回去。
用句京城话来说,那就是“够鸡贼的”。
但表面上看似占了便宜,实则未必。
此人沾沾自喜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他的优柔寡断、胆怯窝囊,都已经深入人心。
只要领教过他牌品的人,恐怕很难再生出与之共事的心。
当然,或许有些人认为这无关紧要,因为大家都是俗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毛病。
正所谓豁牙子吃肥肉,谁(肥)也甭说谁(肥)。
何况既然是玩儿嘛,又何必那么认真?放松高兴才是第一位的。
暴露点阴暗面也无伤大雅,实在没必要做个正人君子,非要牌风浩荡。
原本洪衍武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
但恰恰就在今天,当他陪着父母和老苏打了这次牌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发现,如果人的素质达到一定的标准,打麻将真能脱离俗的境界,变成一种极为风雅有趣的游戏。
完全不是一堆儿俗人凑在一起,都憋着掏光别人兜里的钱,所能比拟的。
首先来看吧。
就凭洪禄承老两口打了一辈子牌,老苏也是过去专吃府门和宅门的主儿。
洪衍武就知道跟他们玩牌,肯定不会来“推倒和”。
必定是讲“番”或“嘴”的打法。
但即使他有这种心理准备,当王蕴琳上牌桌讲规矩时。
所介绍的番种之多,仍旧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因为那简直多了去了!
什么缺不吃,门前清啊,平和,七对,断幺九,十三不靠,杠上开花啊。
还有什么坎当儿,断一门,独一听,二八将,喜相逢,四归一,前后碰,捉五魁,一条龙,混一色,清一色,字一色,绿一色,大三元,大四喜,大车轮,九连灯,孔雀东南飞、东南西北中,万绿丛中一点红……
哎哟!好多“讲儿”都是洪衍武从来没听说过的。
真要论齐全了,足足得八十一种。
所以实际上还没打呢,这就先让洪衍武有了一种自己的牌都白玩儿了,竟是个井底之蛙的感受。
但这还不是全部呢。
因为除了正儿八经的数番外,老一辈儿人居然还有一些特殊章程,更是他闻所闻问的。
比如说,三番以下不许和牌,否则算诈和。
再比如说,庄家掷出的骰子,在下家抓牌之前必需收回,否则罚钱。
还有说“碰”不碰,罚钱。
叫错牌,罚钱。
悔牌,罚钱。
相公,罚钱。
上家打牌前,抢先去摸牌,罚钱。
打到半截,说“困”,罚钱。
没打够四圈儿,想走,一样罚钱……
总而言之吧,那规矩和限制太多了,让洪衍武听得不禁昏头转向。
他甚至都起了疑心,心说不会是爹妈和老苏达成默契,这是在故意作弄自己呢吧?
但反过来说,这样的规矩也是在开掘智慧的潜能,蕴寓了着多种组合。
当真玩起来,过程越曲折自然就越有趣,快乐竟是以倍数增长,成了趣多多。
比如说这样的环境里,谁都不爱吃碰,做大牌的可能性当然直线提高。
无论谁和了,必定都是一把有难度的漂亮牌。
单那牌面就显示着谐调、均衡的美感,像一组格调典雅的屏风。
另外,同样因此,一把牌的时间也变长了。
这让每个人打牌、抓牌的姿态,都透着一种具有节奏感,有条不紊的优雅气度。
甚至越抓到最后,越能引起人心浮动,感受到一种刺激的期待。
这样的感受,“推倒和”可给不了。
那玩意打起来快得很,只要凑够四副一对,就和了。
于是,洗牌、码牌、吃牌、碰牌、和牌,周而复始。
运气排挤智慧,匆忙顶替悠闲,火急火燎,杂乱至极,无以审美,优劣立判。
要说真是上天不负苦心人,第二圈的时候,洪衍武终于开和了。
还是个清一色、捉五魁的豪华对子和。
他打过那么多次的麻将,这种牌也只和过这一回。
心知肚明,也只有这种玩法,自己才会达成这种境界。
感慨之余,打心里往外泛着舒畅。
但要说最有意思的地方,其实还不是和大牌,而是来自于那些额外的罚钱规矩。
因为表面上谁犯规,都要把罚款放于牌圈中央,最后归于和牌者。
可这里面还存有一个相当大的变数。
那就是必须得和牌者,在说“和”亮牌之前,先将罚款拿起,方能归己,否则便要加倍论处。
于是这下热闹了。
有时一连几个人和牌连续忘拿,挨个往里续钱,那总数累计翻番,数量就可观了。
谁都不免都虎视眈眈起来。
可也奇了,越如此就越容易忘,兴味自然随之倍增。
所以别看刚上手时,洪衍武对这样的新章程很不习惯。
老是他接连违章被罚,甚是不快。
入家随俗,只能勉强从之。
可渐渐就尝到了甜头,就变得乐此不疲了。
开始打心里认可父母这辈儿人的“麻将艺术”。
那不用问,这样的牌局必然造就出许多充满戏剧性的转折。
没多久,快乐的笑声和精彩的转折,就把洪家的孩子们都牢牢的吸引了过来。
于是也不知什么时候,电视机前坐着的人倒开始少了。
反倒是大家伙都饶有兴致纷纷把情感投入在了牌桌上。
旁观者们在鼓掌大笑观战的同时,也开始兴致勃勃请桌上的人现场说法,解说牌局,传授玩法了。
而据洪衍武的观察,他的大部分亲人,此时几乎都呈现出“上贼船”趋势了。
最绝的是,四圈牌未曾打完,洪禄承竟出人意料地主动掏出一块钱往桌上一拍。
高喊道,“不行不行,我累了!你们谁替替我?”
这顿时引得哄堂大笑。
而最终还是徐曼丽,在老爷子答应为其指点的鼓励下,补上了位子。
这样很快,洪衍武也效仿之,推举水清代为上场。
于是这台春晚的后半段就更没什么人关注了。
除了俞宛妤和杨卫帆的表演,大家都直勾勾的盯着牌桌。
继而四圈儿牌过,老苏赢了十几块告辞回家,他的位子便再交由洪衍茹顶上。
自此,牌桌就成了洪门女将的天下。
尽管难度下降,真成了“推倒和”,可也一样让八只手悠然,四张嘴翩然,其乐融融。
洪家的气氛可以说完全恢复到了没有电视的时光。
最后还要说一句的是,这麻将真不白打。
因为洪家的人不是看过活玩过就算了,各自都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
像大嫂在桌上就说,“说来也奇了。咱们几个扪心自问,谁都并非爱财如命之辈,于家人、于朋友也不算吝啬。怎么到了牌桌上,就都变得贪得无厌了呢?”
听得这一句大家就乐。
随后洪衍茹接口说,“大嫂,依我看,牌桌上赢来的钱可不比寻常,因为‘能显英雄本色’呀。什么游戏,如果胜果得不到充分显示,也就没意思了。你看。哪怕我平时给你十块,在牌桌上只赢你一毛,也分外惬意。因为装进口袋的,不光是钱,更是被确认了的‘胜度’的标志。”
大家听了都说对。但水清却另有体会,又补充说。
“我看,不光是战利品的问题,还有合理的规矩。赏罚分明,且有难度,才是关键。战利品让游戏有了竞争的目标,而规矩造就了游戏的乐趣。如果在生活里,单位里,恐怕也会是这样吧。迎接生活和工作的挑战,证明自己的价值的同时,能得到合理的回报,这才是让人持续奋进的动力。”
这话说完,在大家品味的同时,也触动了洪衍文的神经。
他更像是一位哲学家似的,发表了自己的观察体会。
“人常说‘棋如人生’。现在我看你们打牌,倒是麻将才更像人生。因为下棋主要凭技艺,运气的成份很少。麻将却既靠运气,又靠技艺。”
“你们看,生活中,哪个能像下棋那样,仅凭才气就取得成功?而打麻将的技术再好,手气不灵,也会有不开和的时候。这不正如许许多多有才华、有能力的人,机遇不佳,终于被埋没一般?”
“然而,走运的兴奋,倒运的懊恼,等待时机的焦灼,时机来临能否运用才智将其抓住的斟酌,以及终于获得胜利的喜悦,却是必然体验的丰富情感。这种苦乐趣味,可说是简化和浓缩了的人生苦乐趣味。”
“所以,我觉得麻将的过程,也是人们追求自我完成的过程。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宛若人生写照。难怪爸妈心态都那么好,像这样的牌打多了,自然就能成为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人。”
至此全家人一起开怀大笑。
而眼看着父母眼里都蕴含着快乐的光,洪衍武对二哥的马屁水平打心里甘拜下风。
心说有文化的人拍马屁,果然不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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