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断肠花红(一)
栏外牡丹烂漫如雪,暖风拂槛,但觉龙麝无香。赫连逸与嵇涵坐于小筑内烹茗,茶烟漫袅,香雾薄笼。赫连逸透过茶烟打量着嵇涵,心间愈发满意,喜笑颜开道:“这几日流光已能活动了,将养些日子便好。老朽真当再谢过珲王相救之恩。”嵇涵见他当真要起身行礼,忙躬身道:“侯爷折煞晚辈!”赫连逸道:“流光雨夜出走,说起来倒要怪老朽。我这当祖父的抹不开面子,就支她师父去跟她提这嫁娶之事,自己关门与顾姑娘坐论诸子百家。我这侯府虽惯闻刀剑铿锵、人人洒脱随意,倒忽略了流光到底是姑娘家,竟教我这糊涂做法羞恼得出走了。若不是顾姑娘那日头晕歇得早了些,也不知何时才能发觉人竟跑了。”
嵇涵笑道:“容润还得谢侯爷有心成全。”赫连逸摆摆手道:“珲王何出此言呐?那夜若不是你恰巧登门造访,我这把老骨头就得南下寻人了。”嵇涵道:“君上落了要紧的东西,我做侄儿的自然得来取。”他啜了口茶,又道,“说来我还得去谢谢关大爷、金四爷,还有钟小爷。也亏得他们三位相让,允我先挑个方向追寻,偏教我这个外人救着了。”赫连逸哈哈笑道:“岂不是老天玉成么?便是你与流光有缘。”嵇涵道:“说来也是惊险。来人势众且凶狠,我若是再迟上一刻,怕也要负了侯爷所托了。”赫连逸觉出他话中的探问,轻叹一声道:“老朽这十几年虽只空傍着封号在身,但当年也是有些手腕在外的,总不免得罪了些人。我足不出户自是不好下手,那些个心思活络的,便盯着从我府门里出去的人。”他望着嵇涵笑道,“珲王放心,离了这重熙,离了这道门,她便是珲王府的人。”
嵇涵见那目光隐隐透着压力,微微一笑道:“有件事需先问问侯爷的意思。”他见赫连逸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今上不日便将下旨,赐婚皇长女玉真公主予我王兄琛王嵇汐,亲迎日定于九月十五。侯爷想一想,赫连姑娘是否要随公主仪仗一同南下?”赫连逸登时明白过来,他日若流光出嫁,必要跋山涉水,其间山水万重、长路迢迢,放几支冷箭又有何难?若是此次就随公主仪仗出行,自可安心许多。珲王此问,问的是与他赫连氏结亲的三书六礼。他点了点头,便应了此事。如此一来,嵇偊便顺势请旨定下了珲王与赫连昭的婚事。于是两个月内,六礼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的五礼均已完成,赫连昭只待中秋后随玉真公主的仪驾同往南诏,同日亲迎过门。
赫连本无心嫁娶,如今相关事宜由顾离与钱管家一手操办,更是事事不过问,一味避见众人,只成天在后院桃花林中独自习剑。心不静,气不顺,竟越练越不趁手,一片大好的桃花林被她砍得七零八落、残枝满地。是日正值中秋,次日她便要随着公主仪仗南下。用完晚膳,她借口明日要晨起便早早离席,却径直走到后院的桃花林,对着满地残枝黯然神伤。秋夜阒寂,她轻倚在桃树下,见河畔的垂杨柳轻拂水面、欲系行舟,伤别秋思之情随夜阑寒露点点滴滴。她正伤情,忽闻车履压枝声自身后传来,便轻声道:“你来啦。”洛清晖停在原处,见她的背影如辞归燕般寂寥,悄声问道:“还在恨我吗?”赫连昭摇摇头道:“恨人要花许多力气,你知道我是最爱躲懒偷闲的。”洛清晖轻推玄机在她身旁停下道:“我许久没在地上坐过了。”赫连昭闻言泪水盈眶,于是站起身来,双手架在他腋下,见他衣带渐宽、沈腰潘鬓,不免又是心疼又是感伤,便托着他缓缓地下了地。待扶着洛清晖坐定,她正不知在他面前要如何自处,却听他道:“许久未见你舞剑了。临行前,最后再为我舞一次吧。”赫连昭轻轻点头,见孤月朗照,抽出如玦握在手中,身若不系舟,灵动轻转,口中喃喃吟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洛清晖听罢不禁怆然,想到自今以后,欲见佳人唯有梦中,便含泪笑道:“顾三姐教你那许多的诗书,你却独独挑了晏几道的《鹧鸪天》。”赫连昭见他笑中寂寥、语带萧瑟,叹道:“此去经年,恐你我永生不能复见。你也为我吟一首吧。”洛清晖见她如此失志伤感,击节唱道: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赫连昭听罢这首苏轼的《西江月》,许久未作声,苍凉悲歌中只觉人生空幻、世事无常。她深深地凝视着洛清晖的双眼,一直望到他的心里去,却看不清、辨不明,见他隐有泪光,又忍不住道:“你……抱抱我吧。就像小时候那样。”洛清晖摇头微笑:“不要去想小时候。想想此刻吧。”说罢轻轻将她拥在怀中。他将下巴抵在赫连昭的头顶,赫连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心跳有如鼓捶。她闭目叹道:“以后无数个日日夜夜,或许我都会想起这个明月夜,你也曾为我低吟浅唱、欲说还休。”言毕忽觉洛清晖双手一松,但见他伸手扶住自己的脸,在额间飞快地印下一个轻吻,蜻蜓点水一般,连是否发生过都值得怀疑。她惊讶地望着洛清晖,却见他淡然一笑:“这是你想要的吗?如果是,就记住吧。其他的,全忘记。世事一场大梦,我们的梦,都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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