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隆武六十八年,冬

  三十年的俯首称臣,三十年的厉兵秣马,时机终于成熟。

  大燕王朝隆武皇帝顷举国之力,率兵八十三万,号百万,自北地雁门关而出,会草原乌桓蛮族于燕不过山,阵斩十万,俘虏六十万,尽坑之。之后便是为期三个月的屠戮,凡身长高于车轮之乌桓男子,杀!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燕不过山燕终过,黄金血脉无留存。

  苍茫悲切的歌声伴随着殷红的冬雪与枯草,时间也来到了隆武七十九年的初春。

  燕都,朝歌城

  青龙门前的广场上,六十万将士金戈高举,曜日辉煌,朝歌城的百姓们站在后边,一脸崇拜的看着城墙上自己的君王。

  “斩!”

  随着一声令下,鬼头刀落,那号称体内流淌着黄金血脉的乌桓之王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万岁!万岁!万岁!”

  “吾皇万岁!大燕万岁!”

  将士肃穆,全程的百姓欢呼雀跃。有经历过白马之耻的老人甚至激动的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六十年了!六十年了!”

  隆武皇帝的声音响彻云霄,威严亦是难压心中的澎湃热血

  “六十年前,我大燕在白马坡败于乌桓之手,朕,做了他乌桓的儿皇帝,你们也与朕一道背负了莫大的耻辱,朕,甚愧!

  知耻而后勇,我大燕上下一心,文昌武兴。如今六十年过去,乌桓之王死在了我们的脚下,黄金血脉?哈,不过也是和狗血没什么两样!燕不过山如今也被我大燕铁骑踏为平地。天下,终是我大燕的天下!”

  “酒来!”

  身旁一个太监手捧着一个乌木的托盘走到近前,乌盘上摆着三樽玉盏,盏中琥珀流光。

  “朕,领八十三万儿郎出塞,如今只带回了六十一万。朕的二十余万骨肉兄弟没于塞外,朕心中不忍。这第一杯酒,当祭我大燕二十万英灵不朽!”盏中的美酒洒向空中。

  “这第二杯酒,当祭天地!蒙天地不弃我华夏子孙,佑保我大燕王朝,方让朕与尔等等到了今天!”

  “这第三杯酒,是庆功之酒。朕与尔等同饮,大燕万岁!朕之子民,万岁!”

  “吾皇万岁!”

  “大燕万岁!”

  “万岁!万万岁!”

  隆武帝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

  锣鼓喧天,广场上一片沸腾景象。

  “朕,不败!”隆武帝心中豪情万丈,还欲高歌,却想眼前忽然一黑。。。

  “陛下!”

  “陛下!”

  “陛下!”近处的太监狂喊道:“还不传太医!”

  。。。。。。

  “这水仙花,这等时节竟然也能开,真是绝好的兆头呢!”模样娇俏的小宫女捧着花盆,一边笑着,一边献宝似地跑进了朝阳宫。

  “娘娘,皇后娘娘,您闻闻,真香呢!”

  “哦~哦~,宝宝睡觉觉~”

  襁褓中的婴孩儿好像本来就没有什么睡意,这下子听到宫女的呼喊声,顿时。。。笑了起来:“啊,啊啊,啊!嘿,嘿!呵呵呵呵”声音清脆洪亮,中气十足,两只小手不安分地举起,胡乱的抓弄。

  “你呀。”宫装的丽人无奈的看着自己怀中的心头肉,抬起头来,看着已经跑到了门口的小宫女,狠狠地瞪了一眼,话到嘴边又变作了失笑:“小桃,不是和你说过吗,稳当些,做事怎么还这么毛毛燥燥的。”

  “娘娘。嘿嘿。”小桃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儿,小心翼翼的将水仙花碰到了皇后的面前:“皇后娘娘您看,这天儿还有寒气,水仙花却开了,是不是桩喜事?”

  一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监凑趣道:“小桃,你把这花看的跟命一样,摆着个火盆冷暖在旁,不开才是稀奇吧?”

  “花有心,小桃也是功不可没啊。”温柔的将怀中的孩子交到老太监的怀里,皇后低头在花上轻轻一嗅,笑道:“不错,确实是香的很呢。”

  “娘娘您要赏我点儿什么?”小桃仰着小脑袋,一副快来夸夸我的表情。

  “赏你个大元宝如何?”皇后伸手在小桃的鼻梁上刮了一下,想了想,将自己头上的一根凤翅金簪摘下来带在了小桃的头上。

  “娘娘?”

  “没事,你带着好看。”

  “谢娘娘恩典~”

  老太监轻轻的颠着怀中未来的天子,轻声道:“娘娘,仪典应该快要结束了,陛下也应该快回宫了,真的不用准备些什么吗?”

  “说了不必了。”听老太监提起自己那尊贵的丈夫,脸上露出温婉幸福的笑容:“陛下不喜奢靡,还是简单一些,有个家的样子就好了。”

  贤惠的妻子翘首已盼,但等来的却是猝不及防的剧变。

  虎头黑靴踏在宫道上,三百鱼龙卫身穿飞鱼锦衣,头戴紫纱鹅帽,手按绣春长刀,呼啸而过,向着朝阳宫杀来。

  “你们!你们做什么?”

  “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皇后娘娘的寝宫?!”

  宫娥太监们色厉内荏的阻拦不过是螳臂挡车。在为首的鱼龙卫指挥使陆斩挥刀见血之后,顿时四散。

  “奉上谕,查朝阳宫!娘娘,得罪了!”陆斩冷笑一声,一挥手:“搜!”

  “是!”三百鱼龙卫如嗅到血腥的鲨鱼四散而去,朝阳宫转眼间一片狼藉。

  “陛下他。。。”

  “娘娘莫问,下官不便相告!”陆斩拱手,闭上眼,背过了身子。

  古董架被推在了地上,精美的古瓷化作了碎片。墙上的名家字画也被撕扯开来,好像里边儿会藏着什么异样。

  “你们!你们干什么?”小桃护着怀中的水仙花,却终究还是不及鱼龙力士的凶恶。整个人被推倒在地,花盆也碎成了几片。

  白花黄蕊被踏作尘泥,一片纷乱之中,却没人注意到老太监与皇子的踪迹。

  刀砍在凤榻的枕头上,一斩两段,一个草扎的娃娃摔了出来,一根金针穿过符纸扎在草人的心口上。

  “大人!找到了!”这鱼龙力士如获至宝,手里攥着草人来到了陆斩的面前。

  武通玄

  陆斩看着符纸上朱砂写就的隆武帝的名讳,冷笑。

  。。。。。。

  “陛下并非是中毒,乃是饮了巫蛊之法练就的秽酒。毒可解,巫蛊难化。幸有天门仙师以及地堂的大师相助,再加上陛下功力非凡,才未曾。。。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尽早找到巫祝之人,否则若再有下次,恐怕。。。”

  御医的话犹在耳边,隆武帝手里抓着那个罪恶的草人愣愣的看着,目中有怒,有恨,有怀疑,也有。。。悲伤。

  哪怕如今证据确凿,但隆武帝依旧还是不能相信,抛开夫妻情分不谈,隆武皇帝本身也是文韬武略的智慧之主,冷静到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思考是他的本能。

  后宫子嗣艰难,生的几个儿子女儿都幼年夭折,出征前皇后诞下一子,隆武帝取名万胜,当场立下太子之位。

  客观讲,他已年近七旬,皇后苏暮雪却才三十出头。对于隆武帝的年纪来说,虽然身子还算硬朗,但肾水枯竭,这个孩子很可能便是隆武帝最后的一个希望。而当今天下,哪怕是习武修道有成之人,寿数亦不过百五十年上下,寻常人能活九十便是罕见。隆武皇帝习武,但自衬百年已是极限。在这种情况下,将自己熬死,然后母凭子贵才是正确的选择。

  “梓童,是有人害你吗?一定是有人害你,对不对?”

  “皇兄,皇兄!”

  隆武帝的喃喃自语被堂弟诚王的轻声呼唤而打断。

  “你来了,坐吧。”

  诚王与隆武帝平辈,年岁差了三十。

  说来也是奇怪,燕朝的皇室似乎受到了上天的诅咒一般,历代子嗣都是一样的艰难。千顷地一棵苗的情况时有发生,而且特别频繁。

  景泰皇帝,也就是隆武帝的爷爷,辛勤耕耘了一辈子,留下一个荒淫无度的骂名,也才生了两个儿子。

  而福启皇帝登基后,继承了景泰帝的意志,每天也忙活那点儿事儿,结果更厉害,在三十岁的那年与一个宫女生下了隆武帝,又在第二年,也就是隆武帝满周岁的那一年,直接马上风,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

  可怜隆武帝一岁继位,又无后族相助,朝堂上得局势那可真是一言难尽。

  “皇兄。。。您,都知道了?”诚王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看着隆武帝,目光游移。

  我知道什么?诚王话里有话,隆武帝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叹道:“鱼龙卫报上来的时候,唉,朕也是万没想到啊。”

  “皇兄。”诚王探身到近处,压低了声音:“皇兄放心,那无赖子已经被臣弟杀了,他有没有对旁人说起过臣弟还在查,但既然鱼龙卫也已经知晓,那查起来应该也不会太难。左右总不能让朝阳宫的丑闻传到外边儿去!”

  “?!”草人从手中落下,诚王的三言两语却好似晴天一道惊雷,不,是五雷,十雷,百雷,一股脑的轰在了隆武帝的头上。隆武帝身子晃了晃,又晃了晃,用极慢的动作转头,看向诚王,脸色一片煞白:“你。。。再说。。。一遍。。。”

  “皇兄!”诚王好像也被隆武帝的反应惊到了,忽然跪倒在地。

  “朕让你再说一遍!!!”

  “皇兄,臣弟也只是道听途说,并不知。。。”

  “朕让你再说一遍!!!!!!!”

  “臣弟。。。是。。。”诚王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个令隆武帝不敢相信,偏偏又合情合理,能够将一切穿在一处的可怕的故事。。。

  “呵呵。”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隆武帝站在地上,左手狠狠地攥着草人,右手捂着额头,狂笑,笑的不能自已,笑的声嘶力竭。

  诚王跪在他的身侧,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两肩颤颤。如果隆武帝此刻能够稍微冷静哪怕一点点,便会发现这故事中的蹊跷处,又或者他有一双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他便会知道,诚王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喜悦。

  “陆斩!”

  “臣在!”

  “皇后秽乱宫廷,弑君谋逆,移三族,不,九族,不,十族!给朕移了她十族!现在!立刻!马上!”隆武帝双臂胡乱的挥舞,状若疯魔,双目一片赤红,似要择人而噬的暴虎!

  三族是父、兄、子;九族则是父、兄、子各三系宗族,可十族又是什么?

  陆斩不知道,也不会去问。没有可以创嘛!就把皇后娘家的邻居都杀了做一族吧?

  “微臣遵旨!”陆斩大步流星,转身而去。

  。。。。。。

  凝香宫,名字很美,但实际上却是这紫禁城中最黑暗的所在。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冷宫。

  皇后不在这里,她先前在鱼龙卫的天牢之中,如今却在被押往法场的路上。

  是的,皇帝的怒气之盛连鸩酒白绫都不愿给予,他要将她斩首示众!

  “找我有什么事?”

  “还好你来了。”老太监怀中抱着那个犹自欢笑的孩子,看着来人,笑道:“娘娘是被人陷害的。”

  “关我何事?”

  “那就说点儿与你有关的吧?”老太监将襁褓紧了紧,低头轻轻地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沾了一脸的口水:“你欠咱家一个人情,记得吗?”

  “记得。”

  “你说过,上天入地,这个人情你一定会还我?”老太监抬起头,认真地,恳求地看着来人。

  “我可以带你和这个孩子走。”

  “不,你带这个孩子走就好。”老太监摇了摇头:“这是皇上与娘娘的骨肉,你带他走,把他养大成人,教他一身本事。将来。。。”老太监还想说什么,却又住了口:“将来再说吧。”

  “这不是一件事,而且很麻烦。不过。。。我答应你。”

  小心再小心的将襁褓中小小的人儿交到了对方的手中,老太监如释负重:“那一切,就拜托了。”

  身影渐渐的虚幻,须臾间,凝香宫中只剩下了老太监一人。

  这一天,是隆武六十九年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

  史官提笔而书,记下今日的两桩大事:皇帝出征塞外凯旋而归,皇后十族俱灭。

  史官没有记下的,也是在这一天,有一个老太监不知怎么就在夜半时分走到了皇帝就寝的龙武宫外,嚼舌而死。

  临终前,这老太监这样喊道:“陛下!皇后娘娘是冤枉的!太子殿下尚在人间!老奴张敏!愿吾皇万岁!大燕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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