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956年夏季,李云龙接到通知,要他去北京开会。此时田雨正在休假,于是决定一起去北京。自从赵刚和冯楠调到北京后,他们还没去过。他们到北京那天,赵刚和冯楠特地到前门火车站去接站。火车一进站,还没停下来,李云龙就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对着站在月台上的赵刚兴高采烈地大喊道:“老赵,你个狗日的,可想死老子啦。”
赵刚穿着笔挺的夏季柞蚕丝军常服,佩着少将肩章,一副儒将风范。冯楠穿着一身蓝白碎花的布拉吉,她轻挽着赵刚的手臂,望着刚刚停下的列车,眼睛里充满了笑意。这一对夫妇站在月台上,显得极为出众。李云龙和田雨从软卧车厢下来,这两对久别重逢的夫妇拥抱在一起。李云龙和赵刚是那种男人式的拥抱,右臂勾着对方的肩膀,左手握拳朝着对方胸口上猛捶。女人们拥抱是那种全身心的投入,甚至连脸都贴在一起,还激动得热泪盈眶。
月台上南来北往的旅客们都惊奇地看着这两对将军夫妇。李云龙本来就打算住在赵刚家,可这会儿还要假装客气几句:“老赵,我要选个离你家近点儿的招待所,那样好聊。”
赵刚打断他的话:“废话!到北京来能让你们住招待所?这不是骂人吗?”
“那多不好意思,太打扰了。”
“少来这套,你什么时候不好意思过?”
赵刚住在西郊的一个军事机关的大院里,他的住宅也是个楼壁爬满爬墙虎植物的二层小楼。为迎接老战友的到来,赵刚夫妇亲自挽起袖子和警卫员、公务员们一起打扫了房间,甚至把自己的卧室让出来。
当晚,李云龙和赵刚喝光了一瓶茅台,已经摇摇晃晃的赵刚又拿出一瓶五粮液。李云龙自然没有不陪的道理,于是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又喝掉半瓶,剩下的半瓶酒被两个女人坚决地没收了。酒一喝多了话自然就多,这两个男人迷迷糊糊地又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岁月,他们本来面对面中间隔着桌子喝酒,喝到兴奋处,李云龙又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拖着椅子跌跌撞撞地绕过饭桌紧挨着赵刚坐下,两人又眼泪汪汪、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冯楠惊讶地发现,平时温文尔雅的赵刚今天也酒后失态,嘴里骂骂咧咧地吐着粗话,简直是肆无忌惮,至于李云龙就更甭提了。田雨和冯楠索性把这两个满嘴胡言的男人丢在餐厅,她们到楼上书房去密谈了。
李云龙又举起空酒杯说:“老赵。来……干!嗯?不对……酒咋没啦?谁他娘的把咱的酒偷……偷走啦?”
赵刚醉眼蒙眬地在柜子里乱摸着:“没……没错,是……是有人把咱的酒摸……摸走啦。老李呀,我赵刚对……对不起你呀,你好……好不容易来……来我家一趟,我……我他妈的连……酒……酒都没有,实……实在对不起。”
李云龙多少比赵刚还清醒点儿:“不对,刚……刚才不是还……有酒吗?咋一会儿就被人……摸走了呢?咱们刚才只喝了……二……两……对不对?还没喝够呢,是不是?”
赵刚怒道:“妈的,谁……谁敢摸咱的东西?咱……独立团从……从来都是摸别人的东西,是不是老李?鬼子……汉奸,咱摸……摸他们的东西,啥……时候让人家摸了咱……咱的?”
李云龙说:“你狗日的,不……不够意思,哪次都……都吃现成的,老子摸……鬼子的东西,回来哪次不……不分给你吃?你还……还他娘的老说……说老子犯纪……律。”
赵刚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可嘴里还是不停地说:“瞎……瞎说,不是咱……犯纪律,是他妈鬼子犯……犯了纪律,他们干吗不……不把东西给……咱送来呢?”
李云龙晃晃悠悠地走到水龙头前,把空酒瓶灌满自来水,又走回来给赵刚的杯子倒满说:“老子我……找到酒啦,有……有的是,敞开了喝……”
赵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道:“好酒,一喝就……知道,这是茅……茅台。”
李云龙边喝边唱了起来:“大刀向……咦?向谁脑袋上砍来着?”
赵刚趴在桌上快要睡着了,他嘴里嘟囔着:“当然是……是蒋介石呀……”
在楼上的书房里,田雨仔细看着书柜里的书叹道:“哟,你们存了这么多书?”
冯楠道:“我在婚前就存了不少了,赵刚的书大部分是新中国成立后买的,结婚时我们把各自的书都合在一起,这是我们最大的一笔财产了。”
田雨问:“这几年也没怎么通信,是不是净顾着生孩子了,连老朋友都不通知一下?”
冯楠笑道:“知道你们要来,我怕孩子们吵闹,都放在托儿所全托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分别以单字取名:山、高。这是老赵起的名,语出范仲淹《游严子陵祠》中: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看来后面的两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该叫水、长了。我对老赵说,那个‘高’字可不怎么样,赵高,和那个指鹿为马的大奸臣同名,这可如何是好?老赵说那不管,就这么叫。田雨,我在没遇见老赵之前,根本没打算这辈子要孩子,更甭说连生几个了,可你知道,咱女人就是这么怪,一旦爱上一个男人,什么事都肯为他去做,只要他愿意,生10个孩子又何妨?”
田雨接口道:“真羡慕你,你们老赵脾气好,又会心疼人,你真有福气。我们老李脾气太暴,动不动就打孩子,你不知道,他发起火来,可吓人了。”
冯楠说着话手里也不闲着,她在给孩子织毛衣,边织边说:“老赵也有发火的时候,可他的自制力很强,每次都能忍耐。其实,我真不愿意他忍,那样很伤身体,有些令人气愤的事,他忍住没发火,可回家就像大病了一场,两三天都闷闷不乐。要是把火发出去,心里会轻松得多。记得有一次为招待苏联专家有文艺演出,那天赵刚是穿着便衣去的,我们刚刚坐下,一个好像是首长秘书样的年轻人,便冲过来态度恶劣地喊:‘你们,坐到后面去,这是给首长留的座位,你们没资格坐在这里,怎么连规矩都不懂?’赵刚的秘书火了,站起来要和他理论。赵刚制止住他说:‘那咱们就挪挪地方。’我们挪到后面坐下,等演出快开始了,贵客们才出场,我们发现刚才的座位是给一个大首长的家属留的,他的老婆、孩子、保姆、公务员都堂而皇之地坐在我们刚刚让出的座位上。这时我发现赵刚的脸都气白了,他的手在哆嗦,我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自己。这还不算,更气人的还在后面。演出结束之后还有宴会,其实苏联专家已经在前一天就回国了,主办者发现这次活动的招待费还剩下很多,于是演出照演,宴会照吃。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奢侈的宴会,桌上的菜根本来不及吃,一道一道的菜不断地端上来。盘子都堆起老高了,上菜还没有停止。”
“赵刚那天一筷子也没动,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拉起我说:‘走,回家。’在汽车里,他大声对我说:‘冯楠,你看见了吗?这就是特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看见那宴会了吗?那是糟蹋老百姓的血汗钱,多少老百姓还没解决温饱,这些人的良心都到哪儿去了?他们也算是共产党员?’”
“‘呸!连国民党都不如,蒋介石还知道提倡个新生活运动,带头提倡俭朴,连茶叶都不喝,只喝白开水。你说,这么多人流血牺牲,打下这座江山,就为了让这些浑蛋搞特权,糟蹋老百姓的血汗?’我当时见他越说越气,就用手指了指坐在汽车前排的秘书、司机,意思是让他们听见影响不好,老赵这才闭了嘴。为这件事,他三天都没缓过来。他私下里不停地对我说:‘这是怎么了?七届二中全会上早说了,夺取全国的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不是早说了吗?我们不学李自成。怎么一进城就全忘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我劝他在外边千万别乱说话。他说:‘冯楠,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爱护我,我当然不会在外面乱说,我对你,对这个家有责任,我愿意给我的亲人创造一个幸福安定的生活,我能忍,我会尽力去忍。可是冯楠,如果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田雨,当时我一听,真是心都碎了,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我哭着抱住他,对他说:‘亲爱的,请你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咱们生在一起生,死在一起死,谁也别想拆开我们。’”
冯楠说得落下泪来,田雨的眼圈也红了,她低声叹道:“好个侠骨柔肠的赵刚。”
冯楠擦干眼泪接着说:“前些日子,老赵他们传达了苏共二十大会议情况和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上级规定的纪律很严厉,不许做笔记,不许议论,不许和没资格听传达的人讲,当然也包括家属。其实,规定是规定,消息能不传出来吗?那天老赵听完传达会回家,我发现他脸色惨白,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冲进书房想看看他怎么了。一进门我就惊呆了,我看见他在默默地流泪,说真的,我从没见他哭过,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轻轻地抱着他,帮他擦去眼泪。老赵说:‘冯楠,这么多老布尔什维克,战功赫赫的元帅、将军、中央委员没死在敌人的刀下,竟然都让斯大林给处决了,他怎么会作出这种事?他是无产阶级革命的领袖啊,他是列宁的战友啊,我一直都把他当作英雄的,怎么会这样呢?有人说他是犯了严重的错误,可这是错误吗?这是犯罪呀。’我对他说:‘老赵,咱们不是有约法三章吗?不该我知道的就不要对我说,你忘了?’他看了我一会儿,才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田雨,我真担心他的身体,他脑子里想得太多,压力太大,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田雨轻轻地拍拍冯楠的手劝慰道:“别担心,冯楠,老赵和老李他们这辈子经历的事太多了,没有什么事能压垮他们。”
冯楠猛地想起楼下那两个喝酒的男人:“哟,那两个家伙不知怎么样了,咱们快去看看。”
楼下的餐厅里,赵刚趴在杯盘狼藉的餐桌上醉得不省人事,而李云龙也不知是怎么走到客厅里的,正躺在沙发上鼾声如雷,客厅里到处弥漫着强烈的酒气……
李云龙白天开会,晚上回到赵刚家喝酒吹牛,每天不折腾到凌晨两点不算完,反正白天开会时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总能找到机会睡一会儿。赵刚可顶不住了,他在总参的一个部门当政委,事务性的工作很多,那天他听几个部下汇报工作,听着听着竟然睡着了,部下们静静等了十几分钟,他才猛然惊醒,向部下连声道歉。
一个处长讨好地说:“首长,我要向您提个意见,您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工作起来废寝忘食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呀,您要是病倒了,那可是对革命事业的损失。”
赵刚听了哭笑不得,看来一个人若是有了点儿地位,就具有了某种神秘性,在神秘的面纱下,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和伟大的事业联系起来,哪怕是蹲在厕所里大便。
赵刚有些厌恶地皱皱眉头批评道:“你怎么知道我工作起来废寝忘食?我可没这么伟大,再说,这个世界上少了我赵刚,地球照样转,怎么会给革命事业造成损失?你这个同志呀,毛病要好好改一下,见了领导少来些肉麻的奉承,把脑子用在工作上。实话告诉你,我这是和老战友晚上喝酒吹牛不睡觉闹的,什么为工作废寝忘食?”
赵刚想:这种阿谀奉承的干部怎么越来越多,但愿在党内军内,这种风气不要蔓延。
星期天,李云龙和赵刚换上便衣要上街逛逛,因为两人谁也没坐过公共汽车,就干脆给赵刚的司机放了假,他们在一个公共汽车总站上了车。司机和售票员还没来,车上已经很挤了,北京的夏季很热,骄阳似火,毒日头没一会儿就把薄薄的铁皮车顶晒透了,车里像个蒸笼,人体味和汗味交织在一起,裸露的皮肤经常和身旁人的皮肤贴在一起,弄得黏糊糊的,在这种环境中,人的脾气就容易烦躁,无形中火气也大了,吵架是免不了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吵了起来,因为那女人上车时踩了那男人的脚,男人见女人似乎没有道歉的意思,便挖苦道:“我是不是硌疼了你的脚?”
那女人也显得很大度:“没关系,我不在意。”
“你不在意我在意,那多不合适?看样子我得向你道歉了?”
“你要道歉当然也可以。”
“那你他妈讲理不讲理?你踩了我的脚,我还得向你道歉?”
“你别骂人啊,耍什么流氓?怕挤?怕挤就坐小汽车去,那儿不挤,你有这命吗?”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缺家教?你小时候你爸你妈就这么教育你?”
“有人下没人养的东西。臭流氓……”
“你说我流氓,我流你哪儿了……”
女人的丈夫在一旁冷眼观察半天了,既然已经对骂起来,他就不能不出场了。
“孙子,你骂谁呢?这是我老婆。”
“你就该好好管教一下,女人不懂事,男人怎么也不懂事?”
“你他妈找抽呢是不是……”
这时,站在一边的李云龙便站出来管闲事了:“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大热天的,别弄得像乌眼鸡似的。这位女同志你踩了人家脚,道个歉不就完了吗?不能动不动就说人家是流氓。男同志呢,也不能得理不让人,踩一下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跟女人一般见识?那位女同志的丈夫,你的老婆踩了人家的脚,不但不道歉还张嘴骂人,这就说明你平时没有管教好自己的老婆,嗯,平时没有管教好,这会儿就更不能推波助澜,扩大事端,更不要企图打人,这是新社会,绝不允许打人……”
赵刚一听李云龙开口教训人,就知道要坏事,虽然他的动机是要劝架,但实际上成了火上浇油,既然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谁也没资格教训谁。果然,那正剑拔弩张的双方一听李云龙的话顿时都翻了,一起冲李云龙去了。
那女人翻了李云龙一眼道:“你管得着吗?找个凉快地方待会儿好不好?”
那男人说:“你这人说话我就不爱听,都是穷老百姓,假充什么首长?我踩你一脚试试?你干吗?”
那女人的丈夫更不客气:“哼!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充仁(人)来了。”
李云龙立刻大怒,一把揪住那女子丈夫的衣领道:“你敢骂人?还反了你啦?你再骂一句我听听,看我不抽你这小狗日的。”
那女子的丈夫在老婆面前自然要表现些英雄气概,哪里肯示弱,便一个直拳打过来。李云龙左手一挡,右手闪电般扇了对方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人吃了亏急于报复,冲上来和李云龙厮打在一起。
赵刚心里暗暗叫苦,心说这老李今年也46岁了,怎么还这么爱惹事?比起当年来竟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顾不上多想,赶忙去拉架,那被踩了脚的男人见赵刚拉架,便认定赵刚在拉偏架,两个打一个,这太不公平,何况自己也是事主,当然不能置身于事外,他一边吼着你他妈拉偏架,一边一拳捣在赵刚背上。赵刚猝不及防,背上突然挨了一拳。他这辈子好像还没挨过打,这一下可把他打火了,便回身一拳打去。
这下可好,车厢里顿时大乱,那个女人放声大哭,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她遭到了强暴……要不是闻讯赶来的警察制止了斗殴,这两个将军和两个平民之间的战斗还不知怎样收场呢。
在派出所,一个年轻的警察口气严厉地问:“是谁先动的手?”
赵刚说:“同志,你听我解释……”
“我问你谁先动的手?哪儿这么多废话?说!”
“我先动的手。”李云龙早把对方先动手的事给忘了,便认为自己先动的手。
“啪!”警察一拍桌子道:“好啊,在公共场所聚众斗殴,扰乱社会治安,还满不在乎?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告诉你们,这是专政机关,是专门管你们这些人的。老实点,你……”他一指李云龙道,“你斜眼瞪我干什么?不服气是不是?”
李云龙说:“小同志,你这态度可不好,总该把事情问清楚嘛,问清楚以后该批评谁就批评谁……”
“住口!我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放你娘的屁!”李云龙火了,他一把掏出军官证扔过去吼道,“给我看好,再把你们领导给我找来,你个小兔崽子,谁给你的权力这么说话?”
小警察拿起军官证一看,嘴就变成了O形,半天没闭上,他有点傻了,这竟是个将军,他蹦起来立正敬礼,结结巴巴道:“对不起,两……位首长,我……我真不知道两位首长今天是微服私访,请……首长原谅……”
赵刚口气温和地说:“算啦,小同志,你不要紧张,你看我们也没穿军装,没穿军装就是普通公民嘛,谁都有发火吵嘴的时候,过去也就过去了。”
他指了一下被踩了脚的男人说:“你这个同志,我要批评你几句,你怎么连劝架的也打?这叫不问青红皂白嘛,当然,我今天脾气也不好,也要请你原谅,都是男人,都有血性,挨打不还手恐怕谁也做不到,所以我也还了手。”
那几位也知道了赵刚和李云龙的身份,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地道歉。李云龙余怒未消地对那个男人说:“你小子真不够意思,你和他们吵架,我帮你和他们打,可你咋又和他们站在一头儿了呢?你还有立场没有?哼,你小子,容易当叛徒。”
他扭头对警察说:“你这个同志,工作作风以后要改改,本来是件小事,干吗这么咋咋呼呼的?不要这么小题大做,听见没有?”
小警察连声说道:“记住了,首长,我记住了。”
赵刚说:“行了,行了,我们走了,事情都过去了,谁也不许记仇啊。老李,咱们走。”
晚上两人回到家里。把此事告诉两个女人,两个女人笑倒在沙发里,说从没听说过,将军也会在大街上打架。李云龙对赵刚的表现表示满意,这小子这些年长进多了,见老哥打架,当兄弟的不管谁对谁错也要帮上一把,不然就是叛徒,不可交,他是这么评论的。
田墨轩夫妇要来北京参加政协召开的会议。赵刚听说后很高兴,他对田雨和李云龙说:“我要请两位老人家吃饭,你们一定要替我邀请到。”
李云龙搔着头说:“还是算了吧,我那老丈人和咱们聊不到一起去,有些观点也有点儿出格,上次差点儿和我吵起来。”
田雨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人干吗总戴着有色眼镜看人?观点不同可以讨论,你不能乱扣帽子。我父母再不开通,不是也把女儿嫁给了你?”
冯楠接口道:“就是,把女儿都贡献给革命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赵刚认真地说:“我对两位老人家的学问人品仰慕已久,这次一定要当面请教,我尊敬有学问的人。老李,你不愿意听可以不说话,喝你的酒就是,但你不能破坏气氛。”
李云龙叹了口气:“唉,这回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成大多数了,我成了少数人,被孤立了。”
田墨轩夫妇在北京的文化圈子里熟人太多,开会的空余时间几乎被老朋友的访问和宴请占满。田雨替赵刚邀请了几次都被他拒绝了。
“我又不认识这位赵将军,就不去了,你替我谢谢他的盛情就是了。”田墨轩不近人情地说。
“他是您女婿的老战友啊,参加革命前也是文化人,很敬仰您的学问人品,想和您认识一下,您就去一次吧。”田雨央求道。
“是我女婿的朋友?那就更不用见了,因为我女婿是天下最革命的人,除了无产阶级革命,别的思想恐怕都容易被他当成异端邪说。道不同,不相与谋嘛,我不见。”老头儿倔强得很。
“爸爸,您难道就这样回复人家的邀请?让我跟人家说,道不同,不相与谋?我爸爸不愿意见你?”
“就这样说,田某就是这脾气。”
沈丹虹说话了:“墨轩,咱们的女儿女婿住在人家家里,就是出于礼节,也该去拜访一下,怎么能这样不通人情呢?”
田墨轩对妻子的话还是很重视的,听妻子这样说,他便不吭声了。
沈丹虹细声慢语地劝道:“你这个人呀,哪儿都好,就是不近人情,过于清高。这样是很容易被人误解的。墨轩,听我的,还是去吧,你不应该伤害咱们女儿的自尊。”
田雨道:“还是妈妈好。爸爸现在不疼我了,我很伤心。”
田墨轩笑了:“好,我去。谁说我不疼女儿了?”
“爸爸,你真好。”
田墨轩夫妇去赵刚家做客那天,赵刚坚持要亲自去饭店迎接,李云龙无奈,只好和赵刚一起去了。出乎李云龙意料的是,田墨轩一见了赵刚,似乎觉得眼前一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一双慈爱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赵刚,弄得李云龙莫名其妙。在他的印象里,这个老丈人对他从来是不冷不热,他始终认为,老丈人是高级知识分子,嫌当兵的是老粗,看不起他。当田墨轩夫妇从饭店的二楼楼梯上下来时,等候在大厅里的赵刚和李云龙站了起来,赵刚抢上一步,规规矩矩地立正敬礼道:“伯父伯母好!我叫赵刚。”
田墨轩见赵刚穿着一身浅白色柞蚕丝夏季军服,体态很均匀,标准的军人站姿,颇有股玉树临风之感,眉宇间透出一股勃勃英气。田墨轩脱口道:“好个英武的赵将军,真乃栋梁之材。”
赵刚双手握住田墨轩的手道:“久仰先生学问人品,一直无缘聆听教诲,今天借我老战友的光,才得以相见,赵刚深感荣幸。我是晚辈,先生若不嫌弃,赵刚理当执弟子之礼,称我小赵即可。”
田墨轩微笑着点头:“好啊,田某今天就倚老卖老一回。”
李云龙跨上一步说:“岳父,岳母,你们好,我和赵刚是来接你们的。”
田墨轩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他温和地对李云龙说:“你好,听说你在军事学院学得不错嘛,田雨写信告诉我了。”
李云龙很谦虚地说:“马马虎虎。”
在赵刚的家宴上,李云龙很少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他不大喜欢这种气氛,首先是不随便,显得很拘谨。以前和那些带兵打仗的老战友们喝酒哪儿有这么多事?弟兄们大呼小叫,拍桌子骂娘,甚至捏着对方鼻子愣灌,那叫痛快。喝酒就是这样,要是没人劝酒,没人端着杯子和你叫板,那就太没意思了。此外,他也不太喜欢那些有文化的人说话的方式,听着有些费劲,尽说些不着边际的事,若是在别的场合,他早烦了,兴许就拂袖而去。可今天他得老老实实坐在这里,还不能露出一点儿不耐烦的表情,因为这是赵刚请自己的岳父岳母吃饭,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老战友给自己撑面子,所以他也不能不给赵刚面子。此外,也得让岳父岳母看看,他们的女婿也有有学问的朋友。李云龙感到,比起上次见面,田墨轩的话明显少了,言语间那种咄咄逼人的锐气也似乎平和了些,但那种田墨轩特有的,几乎是浸到骨子里的傲气却依然如故。
赵刚的兴致倒很高,他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至今还怀念着当年燕京大学那种浓浓的文化氛围。他和田墨轩不难找到共同语言。两人谈诗词、谈书法、谈金石篆刻,赵刚还兴致勃勃地取出自己珍藏的两方鸡血石请田墨轩鉴赏。对诗词两人的观点也颇为一致,都推崇豪放而且婉约。田墨轩认为苏东坡的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虽堪称千古绝唱,可当今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更可谓震古烁今,其气魄之大无人可企及。
田雨最担心的就是父亲谈论政治,老人的脾气太倔,话一出口便无遮无拦,让人心惊肉跳。她见父亲今天不谈政治,只谈文化,很是高兴,便对赵刚笑道:“我父亲最崇拜毛主席了,除此之外,我还没听他这么夸过别人。”
田墨轩抿了一口酒:“我对毛主席的了解首先是从文化上。我看过他1938年写的《祭黄帝陵》,当时简直眼睛一亮,真是才华横溢、文采飞扬。我至今记得其中的句子‘……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智,光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东等不才,剑履俱奋,万里崎岖,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们听听,写就此文非如椽之笔所不能。特别是1945年重庆谈判时,《沁园春·雪》公开发表后,我就想,咱们国家连年战乱,百孔千疮,有谁能收拾这破碎河山呢?非雄才大略者不可。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毛泽东啊,古今第一人也。1949年开国大典我参加了,毛主席一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我们这些民主人士和无党派人士顿时热泪纵横,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啊,我们是国家的主人……”
田墨轩的激动感染了所有的人,连李云龙也放下酒杯听得入神,他没料到田墨轩会说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以往他一直认为老丈人对新政权存有很强的戒心和怀疑。赵刚更是如沐春风,他端起酒杯:“说得好啊,田先生,冲您这番肺腑之言,我连干三杯。”
李云龙也站起来:“来,老赵,我陪你干三杯。”
家宴的气氛活跃起来。冯楠又提起李云龙和赵刚在公共汽车上打架的事,大家都觉得好笑,说解放军一千多个将军里,这两位的表现算是绝无仅有了。
李云龙想起派出所的那位小警察,不禁又来了气:“这小浑蛋简直缺家教,不问青红皂白,张嘴就训人,等我掏出军官证又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年纪轻轻就这么势利。”
赵刚埋怨道:“都怨你,人家拌两句嘴,你非要去管闲事,出口就是火上浇油,不打起来倒怪了。幸亏派出所把咱们放了,要是碰上讲原则的警察,管你是什么将军,先扣了再说,再通知上级单位去领人,咱们的笑话可就闹大了。你是不在乎,几十年来没少惹事,处分比立功还多。可我好歹是个政委,成天给别人做思想工作,这回可好,在公共场所聚众斗殴,扰乱社会治安,被公安机关扣留,这面子可栽不起。”
“你看,你看,老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你觉悟高,挨打就不要还手。”
赵刚有些不好意思:“倒也是,挨打不还手是挺难的。”
大家本是闲谈,谁料这些话却使田墨轩犯了老毛病,老先生又钻起牛角尖来:“赵李二人在公共场所打架斗殴的问题,看似是件小事,却反映出一个深刻问题。试想,如果他们的身份不是将军而是百姓,按《治安管理条例》规定,如此在公共场所大打出手,即便有理也属违法行为,理应受到惩处,这再正常不过了。不正常的倒是当违法者亮出自己的身份时,却得到极大的宽容,连执法者都惶恐不已,连声向违法者道歉,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这说明了我们国家公民法制观念的淡薄。”
李云龙不以为然地说:“嗨,小事一桩,哪儿有那么严重?”
赵刚却收敛了笑容严肃起来:“田先生,您接着说。”
“一个正常的社会应该法制健全,如果法律丧失了公正,后果无疑是可怕的。赵刚,你知道罗伯斯比尔吗?”
“知道,法国大革命时雅各宾派的领袖。”
“他就是个例子。这人很激进,认为自己最革命,动不动就以革命的名义剥夺他人的生命,把自己凌驾于法律之上。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任何人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证,也包括他自己。当法律成了空白便只有两种结局:或出现专制独裁;或出现暴民政治。最后罗伯斯比尔自己也被送上断头台,他实际上是死在了自己手里。在一个没有公正法律保障的社会里,恐怕不会有赢家。”
赵刚打了一个冷战,沉默了。
李云龙听得不入耳,争辩道:“我们国家的法律是健全的。”
“而你就违了法而轻易逃脱了处罚。要是你的军衔不是少将而是大将呢?是不是更可以得到宽容?”田墨轩打断他的话。
李云龙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复杂,最好是先别说话。
沈丹虹神色黯然地劝道:“墨轩,今天不是家宴吗?干吗要谈政治呢?谈点儿别的好吗?”
冯楠也在轻轻地责备赵刚:“看你,惹得老人家不高兴。”
赵刚端起酒杯道:“田先生,恕晚辈不敬,使先生不愉快了,来,请干了这杯……”他一饮而尽,脸色开始泛红,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田先生,我明白,您是有些担心,怕执政党的政策和法律流于形式。您有两点疑问:第一是我们的法律是否公正;二是法律对权力的限制问题。您是担心我们党能否做到这两条?”
“不是担心,而是已见兆头,任何一个政党,哪怕它的理论再先进,也难免有缺点,要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也就无所谓先进的政党了。我要说的是权力的限制问题,其实,贵党的国家体制也是按照三权分立的原则建立起来的,至少是参考了三权分立的原则,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相比,我们的人大常委会相当于国会,行使立法权。我们的国家主席相当于总统,行使行政权。我们的法院也同样是行使司法权。这种模式虽然建立起来了,但……恕我直言,这只是一种表象,事实上无法做到互相制约,还是贵党一家说了算,缺乏最基本的监督,民众缺乏干预能力。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如果贵党的国策出现偏差和失误,而民众又无监督与干预能力,那么只好等贵党自身去改正和调整,这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也许很漫长,整个民族会付不起这种代价的。此外,贵党的阶级斗争理论作为国策也值得商讨。我认为,政府的职责是管理国家,调和各阶级、各阶层由于政治、经济地位的不平衡所产生的矛盾,尽量去减小这种差别,使矛盾趋于缓和。而不该激化这种矛盾,使某一阶级或阶层成为贵族,而某一阶级或阶层沦为奴隶。管理国家需要法治,颠覆国家的行为应该受到法律的公正审判,而不是个人意志的随心所欲……”
赵刚激动地打断他的话:“难道我们的人民代表大会、政治协商会议、各民主党派的监督,还有司法机关、监察机关都是流于形式?我们就真的解决不了?这样说是否也有失公正?”
田墨轩缓和了口气:“赵刚啊,远的不谈,胡风一案总是刚刚过去吧?我们的司法程序恐怕还抵不上一个御批。在我眼里,这位胡先生本是个大左派,怎么一下就成了反革命分子?似乎很难解释得通。”
赵刚也平静下来:“田先生,我不了解这案子的具体情况,但这是毛主席亲自过问的案子,不会有什么大出入。您刚才也谈到了对毛主席的那种崇敬……”
“是的,我认为他是个伟人,正因为崇敬才担心。作为执政党的领袖,他的担子太重了,政策一旦出现失误,就会带来巨大的灾难,即使这些灾难由小部分人来承担,就算是占人口总数的5%吧,就是3000万,若是这个百分比再大一些呢?那就有可能出现一场浩劫,这场浩劫有可能超过中国历史上出现的任何浩劫,其产生的作用将影响数十年至上百年。”
赵刚笑笑:“作为政协委员,您当然有权发表个人见解,有些事现在还说不清楚,就待历史去证明吧。现在继续喝酒。”
田墨轩倔强地说:“好,一言为定,再过20年,若是我还活着,咱们再接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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