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九 实质性问题(上)
随着双方不约而同的调整了策略,此后的谈判进度便骤然加快起来。从第二天开始,林汉龙在与周延儒见面时便不再谈那些假大空的东西,而是直接拿了账册与图纸出来,告诉他们琼海军方面愿意与朝廷在盐业方面进行合作,并且分享相关利益,只要朝廷愿意在某方面做出一点小小让步……
“可是盐税本就为朝廷专有,这部分银子原本就应该是属于朝廷的,你们不能拿朝廷自己的东西再来向朝廷提条件!”
周延儒在这时候还是表现出了一位帝国首辅应有的态度,对此林汉龙却是洒然一笑:
“周大人,空话套话咱们前两天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没必要再兜圈子——从两广到江南,甚至如今的山东,官盐根本卖不出去,这是事实。我们用日晒法生产出来的琼海盐无论从数量,质量,还是成本价格方面都远比朝廷用传统煎煮法生产的官盐好太多,在市场上淘汰掉官盐本就是正常经济现象。如果不是因为中间转手多了会导致价格急剧提升,估计连内陆市场都快要被琼海盐攻占了。”
“那是你们无视国家法度!”
旁边自觉应该唱黑脸的杨一鹤赶紧跳出来吼了这一声,对此林汉龙只是笑笑——咱们短毛可是反贼起家,连朝廷大军都灭过,盐法算个毛。
“杨大人,即使朝廷法度也不能强迫老百姓在有更好选择的前提下,还去花好几倍价钱去买那些价高质次的官盐。琼海盐淘汰官盐,这是市场的选择,是广大最终用户自身的决定——据我所知就连京师之中,精炼过的琼海盐也在逐步取代青盐成为富贵人家的首选。几位大人自己家里用的多半就是琼海盐吧?”
“……从大市场里买来的?那肯定是了,咱们不吹不黑,几位大人凭良心说:咱们的盐是不是比官盐要强多了?好东西总是受欢迎的,这个理到哪儿都说得通不是么。”
“可是你们偷逃了本属于国家的税银!”
毕自严也终于插了一句口,提起导致他丢官下狱的盐税银子他就一肚子气。虽不能说短毛是罪魁祸首,可终究与其有关。
“所以我们现在不是来谈了么……这一次的合作,我们愿意把晒盐场的相关技术拿出来交给朝廷;另外,已经在大陆南方地区建立起来的销售网络,包括从运输,仓储,到终端的销售网点,我们也都愿意拿出来,逐步让朝廷派遣的人员接手;此外,我们还可以承诺:在大陆上的盐场建设起来之后,琼州吕宋等地产的海盐仅限于自用,不再进入大陆市场。台湾方面因为有郑家的存在,我们无法完全做主,这个要朝廷再与其谈一谈。不过我相信,只要咱们这边谈妥了,郑家那边应该不会有什么波折。”
说着,林汉龙将手中那本帐册递过去:
“几位大人,我们可不是在空手套白狼,我们是实实在在拿出真东西的——这是去年我们在大陆上的盐业销售帐目,几位大人可以看看:这只现金奶牛可以立竿见影的给朝廷带来多大利益。”
周延儒立即接过账册,但只略略瞄了一眼便将其递给了毕自严。后者虽然对琼海军以现代会计方式的记账法也看不太懂,但毕竟是专业人员,很快便从中找出了最终的几个数据:
“呵呵,好一家赚钱铺子!光去年一年就有六十多万的净利……哦,不对,你们用的‘元’,以半两计,那也有三十多万两银子,相当不错了。老夫记得江南一带盐税最多的年份,也不过与此相当。”
“哦?是哪一年?”
旁边钱谦益想要捧哏一下,却没捧对地方——毕自严有些尴尬的样子,过了片刻方道:
“唉,不谈了,是魏逆当国的时候,他派了太监死命搜刮,导致民愤大起。”
“可是随着魏忠贤的倒台,当地的盐税也随之下降,最多好像降低到只剩几百两了?”
旁边郭逸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然后便被毕自严瞪了一眼:
“那还不是你们的缘故?”
“嘿嘿,崇祯二年三年的时候我们可还够不着那边呢,朝廷收不到江南盐商的税可真不关咱们的事。即使我们不出现,也一样收不着。”
郭逸来之前还真是钻研过明帝国在盐政方面的历史资料,这时候又忍不住拿出来卖弄,然后被林汉龙也瞪了一眼——大家好好谈钱呢,跑来打什么岔啊。谈判策略中不是说好由我在前面冲锋陷阵负责讨价还价,你作为管理委员尽量少开口,充当个门面就行,这样关键时刻才好一锤定音。搞得这么轻佻,到时候怎么让人信服?
被林汉龙私底下狠狠踩了几脚,郭逸总算消停下来,继续捧个茶杯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冒充弥勒佛。
而毕自严也没受他影响,立即询问起最实质的问题:
“我们双方合作的话,这三十万两中朝廷能拿到多少?”
“第一年我们双方一家一半均分,因为我们还需要维持这条销售网络的存在——朝廷也需要继续从中赚钱吧?之后由朝廷派遣的人员逐步接手,第二年咱们四六,朝廷拿六成;第三年三七……以此类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五年以后,这部分收益将完全归大明所有。”
听了林汉龙的报价,周延儒等人立即都朝毕自严看过去——讨价还价是他的责任。但老毕却似乎有些惊讶的样子,略略考虑了片刻,便直接朝周延儒点了点头,表示可以接受。
周延儒作为帝国首辅,也不是完全对经济没概念,他本身也觉得这个报价已经相当公道了。原先他们估计短毛就算肯让利,最多一家一半,没想到对方愿意彻底放手。至于要拖个几年,那更是理所当然,现在就算短毛说要全盘脱手他们还不敢接呢——这可是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要是朝廷贸然接手,又赚不了钱的话,这责任谁都背负不起。还是让短毛手把手教个几年更稳妥一点。
此刻见毕自严都没意见,周延儒自也不会多事,便点了点头:
“第一年十五万,后面逐年增加……唔,那倒也可以……”
“且慢!”
旁边杨一鹤似乎是打算把黑脸唱到底了,这时候却又插口道:
“这账目清册,全是你们自己拿出来的,中间想必打了不少埋伏?老夫也懒得管那许多琐碎,再多问你们要个五万,凑个二十万两白银报效朝廷,不算过份吧?”
林汉龙呵呵笑起来:
“杨大人,您大约是觉得我们刚才答应得太痛快,就肯定还有更多油水可榨。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么,完全可以理解的谈判策略。”
无视杨一鹤略带不快的目光,林汉龙又笑道:
“其实我们也可以一上来先给个很低的比例,然后再一万一万的和诸位慢慢抠,中间拖个两三天,最后才拿出刚才那条件来,相信届时各位肯定就高高兴兴答应了。而且觉得这条件非常公道——这原本就是我们最初拟定好的谈判方略。”
说到这里时,林汉龙稍稍加快了点语速,阻止了想要说话的杨一鹤,继续道:
“然而实际上我们并没有这样操作,因为通过这几天的接触。我们觉得几位大人都是很讲究实际,也很有魄力的领导者。而且各位大人以堂堂尚书之尊,专程抽出宝贵时间,亲自参与咱们这次谈判,本身已经足够说明了大明朝廷对于这次合作的重视,所以咱们再玩这类小把戏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林汉龙这一番话说的刚刚还面有怒色的杨一鹤面容渐渐和缓下来,而周延儒则捋着胡子,颇有深意的看了隔壁老钱一眼——我倒是不想来的。可上次让你跟短毛谈了一回,转眼就从个乡下白衣儒生一跃而入内阁,礼部尚书。这次要是再不介入,回头恐怕连这个首辅位子也要保不住了。
而钱谦益同样也用眼角余光瞄了周延儒一眼,心中同样有话:连人家相媳妇儿你都巴巴的凑过去,撬墙角的心思也太明显啦,真当老夫不懂这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么?从前懒得理会而已。这不,随便打个招呼,就还是只能来我家谈!
这边几人各怀心思,对面林汉龙则继续说道:
“至于咱们这边呢,说句不怕诸位生气的大话——咱们这一百多‘真髡’,各人手中也都是有一摊子事情的。比如我就主要负责海南岛那边的基础建设工作,我在这里多停留一天,海南岛上的很多基建事务就要多耽搁一天。郭委员则是负责咱们的人力资源培训这一块,当然还有作为管理委员需要履行的监管职责,他也并不能离开海南本岛太久。”
“时间对于我们双方而言都很宝贵,而这次我们要谈的事情又是那么多——先前周大人和我谈过建立电报站的事情,相信您已经知道了:一旦涉及到那些具体技术问题,都是非常繁琐而且累人的。但这方面内容又不可能不谈——整个大明就没几人了解这些东西,可如果不能向各位大人解释清楚其中的基本原理,搞得神神秘秘象巫术一样,大家又如何能放下心来彼此合作呢?”
这几句话倒是实在——几位大明高官心中都暗暗点头。他们很想要得到琼海镇的那些奇妙技术,但同时也很担心会被对方欺骗。现在林汉龙摆明了说会在交流技术的同时尽量向这边解释原理,哪怕只是嘴上说说呢,多少也能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事实上我估计我们这一次谈判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多半都会用在交流这些技术问题上了,光解释那些细节就足以让我们筋疲力尽。所以呢,我在这里大胆提一个建议:我们双方就不要再互相试探或下绊子了。对于可以让利的部分,我们这边可以保证:一次性让到位,绝对不玩虚的。几位大人呢,看看条件能接受,就别拿捏了,痛痛快快说一声可以。若是真不行,那也直接说明,咱们也不必再多浪费时间,赶紧谈其它可以合作的部分——几位大人看这样是否可行?”
林汉龙这一番演讲可谓唱作俱佳,声情并茂,即使在这几位明朝顶级高官面前,也绝对算是第一流的口舌了。只有后面陈涛悄悄撇了撇嘴——当初陪我哥去买房子那会儿,通州的某个开发商也是这么慷慨激昂的,“痛快”成交以后才发现每平方比广告上都贵了好几百去……奶奶的,搞房地产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人!
可惜对面那几位明朝官僚都没经历过后世推销员的忽悠,没能豁免林汉龙的魅惑术,钱谦益率先点头表示同意:
“这样很好,吾等所谈乃是国家大政,利在千秋之事,原也不必锱铢必较,效那等商贾之态。”
钱阁老都这么说了,周首辅也没反对,杨一鹤单独再唱黑脸也没意思,于是谈判原则就这样确定下来。之后双方再谈盐业方面的合作倡议,当然也就不那么“锱铢必较”了。
“好吧,一半就一半……作为交换,你们提的要求:是朝廷允许你们在琼州岛上开设一处宝泉局,用以铸造你们自己的银钱,是这样吧?”
双方先前其实早就进行过私下沟通,就是觉得能谈得拢才坐下来细谈的。在大明看来这似乎根本不算个事儿——自铸钱币确实称得上大逆不道,可琼海军啥时候在乎过这个?他们犯得着用大陆上每年能收入好几十万的私盐渠道来交换朝廷的铸币许可么?
“准确点说:是承认我们的银币可以作为大明帝国的合法货币,在帝国疆域之内能够自由流通——没错,具体措施就是表现为:允许我们在海南岛上开设一处被大明朝廷认可的货币发行机构。”
林汉龙这话说的有点绕口,但既然他先前说的那么正大光明,周延儒这会儿也就有话直说了:
“老夫有一点不明白——你们先前没得到朝廷许可的时候,就已经在大量私铸银钱了。那种半两“银元”纹样精美,成色也足,完全不愁花不出去啊,如今又何必再特地来讨要朝廷的认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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