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道统所在

　　“安老板，说实话，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您是刘皇叔。”

　　张早春下定了决心之后，整个人看起来利索从容多了，油光满面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对安云天道：“这是看了《英雄记》后得到的印象。我觉得你跟里边的刘备太像了。这世道，都是好人活得艰难，坏人风光无限，年轻时候多少棒小伙子大姑娘，生生被这个世道逼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人，我老张，当初那也是个热血青年，80年代看那个《少林寺》，那也是一心想要打抱不平，行侠仗义的！”

　　他露出一点怀念的神情，随后自嘲的一笑：“嗨，不扯这些屁话了！总而言之，这一晃20多年过去，人都变喽。也就刘皇叔那样的人，天下都乱成那样了，还非要做个仁义的主公，为了这个，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眼睁睁看着别人混得风生水起，还是不改初心。这样的人，别说他最后三分天下，他就是一事无成，那也是英雄！我看《英雄记》的时候，就觉得你跟他真像，都是那种没被这操蛋的世道染黑的人，心中自有一股正气在，做不得假。

　　也就是因为这股子正气，关二爷、张三爷、赵子龙，还有诸葛丞相，他们这一个个的，宁愿跟着他四处跑，也不去曹操那里享受高官厚禄，以他们的本事，但凡稍稍对这世道低个头，那钱啊权啊豪宅啊美女啊，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可他们就是不！死也不低头！最后，他们也都死了，除了赵子龙死的安生点，其他那几个，说是不得好死嘛，差点意思，总之就是一世英雄，不得善终。

　　每次我看《三国演义》，看到关二爷、张三爷和刘皇叔这哥仨就那么没了的那一段，心里那个难受啊。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难受，主要是因为他们是主角吧。三个主角死了，我就不想看三国了。现在看了你的《英雄记》我才知道，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一个个都不得好死，那些混账们却一个个活得好好的，我本来还等着这哥仨兴复汉室，救黎民于水火呢！结果这贼老天不让好人有好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显然又想到了一些自己的过去，眼圈都有些泛红，抽了一下鼻子，看着安云天道：“安老板，我在这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太知道一个人要保住自己的初心有多难了，年轻时候想做这个想做那个，跟曹操似的，要做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可谁曾想，他曹操就成了人见人骂的曹贼？我张早春，”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就成了全国声讨的黑心煤老板？”

　　安云天静静的听着，并不说话。心里却若有所悟：靠着《英雄记》，雷霆终于把华语电影的话语权和道统，给抢到手了！

　　眼前的这个煤老板，以为自己只是在说观影感受，只是在表达自己对雷霆的好感和认同，殊不知这种认同，本身就是道统的一部分。道统会激发人们的正义感和使命感，让人们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除了考虑利益和好处，还会下意识的产生更高层次的追求。这种追求的终极目标，是正义和价值，是灵魂的最终归宿。他们会在道统的感召下，做出并不那么理性和冷静的决定，为的，便是某个可能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

　　就像吴羽森，前世他拍完《赤壁》后，又拍《太平轮》，他也是有自己的道统的，这个道统决定了他内心深处对正义和人生价值的定义，在不经意间对他产生巨大的感召力，让他在选择电影题材的时候，总是倾向于选择那些符合他价值观的东西。而这些题材所流露出来的气质，是骗不了人的。你拍了这种题材，流露出了这种气质，就等于亮了屁股，竖起了大旗，宣告了自己的道统所在，那些同样认同这种道统的人，会不由自主的被你吸引过来。所谓【人以群分】【意气相投】，说的就是这个。

　　对西方的推崇，对民国的怀念——这就是吴羽森的道统。他用这种道统，去解读了三国历史，解读了赤壁之战。这种道统隐藏的一面就是——对东方的否定，对中国大陆的不认同。

　　在2008年，这基本是一种普世的观念，是显学。这种来自西方的道统，对13亿中国人有巨大的感召力，并由此让很多人形成了自己的是非观念和善恶标准——别的不说，只土改这项新中国经济的立国之本，就让那些人深恶痛绝。因为按照西方的道统，私人财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新中国如此野蛮的侵犯私人财产，这个政权从建立的那一天起，就充满罪恶。

　　而这种由道统形成的是非观念和善恶标准，又会作用于人的言行举止，所以在2008年，说起“外国”，那就是一片和谐美好的彼岸世界，说起中国，那就是绝望黑暗的人间地狱。

　　在这种观念和标准的影响下，连“来生不做中国人”这种话都能堂而皇之的说出口，可见西方道统影响之大，以及对人们思想的影响之深。

　　——虽然对我没好处，但我就是信这个，并愿意为了这个去承受一定的代价。这就是道统的好处。

　　道统的另一个好处，是让人形成双重标准。道统所在，做什么都是正确的，违逆道统，做什么都罪大恶极。由土改而立国的新中国是人间地狱，由杀光印第安人而立国的美国就成了世界的灯塔。

　　大势如此，13亿中国人只能被裹挟着往前走。

　　不过，显然，2008年是个变数。

　　而安云天也很干脆利落的借助《英雄记》，来表明自己的道统——对伟大祖先的讴歌，对璀璨华夏文明的赞美，对本土民族精神的渴求。甚至还拐着弯的，隐晦表达了对新中国土改政策的认同。

　　在《英雄记》里，曹操和刘备最后一次见面，两人聊起了世家豪族问题，那一段是安云天执意要加的，涉及到了一点点政治军事后面的经济问题，点到即止。曹刘二人对待世家豪族的态度，就是新中国对待地主士绅的态度。也是安云天对待土改政策的态度。

　　之所以柳闻霆那么反对加这一段，以及安云天如此小心隐晦，也自然是因为，即便在民族情绪高涨的2008年，直接表达对新中国道统的认可，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而作为一个理应宣传真善美、说一些正确的废话的电影人，安云天居然认同土改这项政策，那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种态度和立场，一旦被敌人抓住把柄，那给雷霆影业带来的伤害，无法估量。即便官方，可能也保不住雷霆。

　　因为现在的中国，道统就不在官方手里。

　　所以，安云天只能跟60年前的地下工作者一样，决口不提自己的政治立场，而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民族主义者，和大陆本土主义者。他拍《英雄记》，也不是为了宣扬新中国的道统，而是为了给大陆人争口气。他要让全世界都看到，论对中国历史、对华夏传统的了解和认识，大陆人完爆港台！

　　我们大陆人，才真正懂得历史和传统，才真正懂我们的伟大祖先和传奇英雄，你们港台人懂个屁！

　　在2008年，借助邶京奥运会的大势，安云天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而仅仅是这些，也已经足够振奋人心，形成巨大的感召力量，让13亿中国人里，那些被裹挟着往前走的人，看到一面旗帜，并有意无意的，向那面旗帜靠近。

　　那面旗帜所传达出来的信息是：虽然中国现代似乎不怎么样（《英雄记》小心翼翼的回避了这个问题），但至少中国的古代，是那么的辉煌和伟大；虽然中国现代的那些风云人物似乎不怎么样（《英雄记》再次小心翼翼的回避了这个问题），但至少几百上千年前的祖先们，是那样的英雄和无敌；甚至在当代的中国，虽然我们很落后，但也不是没有出彩的地方，至少，在对传统和历史的继承方面，我们比港台强，至少，《英雄记》比《赤壁》拍的好！

　　那面旗帜所能传达的信息其实很少很少，但在以前，在华语电影圈里，连这样的一面旗帜都没有。社会上的显学是【西方优越论】和【中国人的国民劣根性】，整个大陆的民众士气之低，当真称得上是万马齐喑。

　　秦始皇死后，第一个站出来反抗的，不是那些六国贵族，而是陈胜吴广这俩泥腿子，他们也因此得到四方响应，最后被司马迁记入【世家】的行列。

　　两个泥腿子能有多大本事和实力呢？但其实那个时候，全天下最需要的并不是本事和实力，仅仅是一个态度罢了。

　　而现在，第一个站出来，旗帜鲜明的跟港台对着干的，是雷霆影业，13亿中国人，需要的，也仅仅是一个态度。

　　当然，想让13亿人知道雷霆影业的态度，前提是《英雄记》得成功，得顶得住第一波敌人——《赤壁》——的攻势。

　　很幸运的是，《英雄记》成功了，就像当初的陈胜吴广，在起义之初，把前来镇压的、看似不可战胜的秦朝军队给打败一样，从而让自己的大名传遍天下。那些实力雄厚的六国贵族，在他们面前也只能低下高贵的头颅。

　　现在的安云天和柳闻霆，就是2000年前的陈胜和吴广。这两个实力薄弱的年轻人，在2008年，竖起了大陆本土电影的大旗，并用《赤壁》开刀祭旗，一战而天下扬名，其他实力雄厚的势力，如新画面华谊等，都比雷霆矮了一头。

　　也因此，在第一时间引起了其他有心人的关注。张早春和其他几位煤老板，就这样，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安云天面前，要和安云天合作，共同开创大业。

　　房间里十分安静，安云天在默默的想着自己的事情，而张早春那带有强烈情绪的声音仍然在回荡。

　　“所以，我是真的佩服刘皇叔，也才真的明白，关二爷和诸葛丞相，为啥会那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还有曹操，为啥就那么看得起他。多谢你安老板，拍出《英雄记》这么好的片子。”

　　他朝安云天拱拱手，继续道：“所以啊，我看完电影就想，能拍出这种片子的人，大概也是刘皇叔一流的人物——哪怕全世界都染黑了呢，我也要做我自己！这些话，听起来有些酸，我平时是不愿意说的，那些电视剧啊广告啊流行歌曲啊什么的，天天都在唱这个，耳朵都起茧了。可真正做到的有几个？《赤壁》一来，所有人都撤了，任由那帮子说鸟语的家伙为所欲为，一枪不开就把地盘拱手让人，甚至还主动凑上去套近乎。平日里一个个说什么梦想，说什么勇气，这一到见真章的时候，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他边说边摊开手，脸上全是鄙夷和不屑：“那些人，就是欺软怕硬，见了比自己厉害的，就成了孙子，碰到俺们这样的粗人，掏空了心思坑俺们的钱。面上全是大义凛然，说着些哄小孩的屁话，背地里什么龌龊事儿都干得出来，这世道，就是这么的操蛋！也只有安老板你，是个说到做到的英雄好汉！是个像刘皇叔一样，说的跟做的一样的盖世英雄！”

　　安云天谦虚道：“张老板过奖了。”

　　张早春一挥手，道：“不过现在，我老张觉得，你安老板，可不仅仅是刘皇叔那么简单，我现在怎么觉得，你有点像是诸葛孔明呢？你刚才那番话，把【封神】说的这么吓人，我怎么看，都像赤壁之战那会儿，诸葛亮对孙权说的话。

　　那时候，诸葛亮一个人去江东说服东吴，一同抵抗曹操。舌战群雄后，孙权问他：曹操是不是真的有80万水军。

　　按理说，诸葛亮应该把曹操的士兵说的少一点才是，我记得很清楚，旁边的鲁肃就一个劲的跟他使眼色，要他少说。

　　结果呢，诸葛亮上来就分析了一通，孙权一听，曹操的军队何止80万，100万都有余，把他吓得呀！鲁肃也傻了眼。

　　安老板，这一段，我老张没记错吧？”

　　安云天点头：“张老板是真喜欢三国，说的一点没错。”

　　“哪里哪里，跟安老板这样的文化人没法比。”张早春稍稍有些得意的说道：“一开始，我听安老板你说【封神】成本如何如何打，前景如何如何凶险，也跟鲁肃和孙权一样，被吓住了。你安老板呢，就跟那诸葛亮似的，胸有成竹，在这儿戏弄我们呢！”

　　安云天看着他，笑而不语。

　　“安老板，现在看来，你也不是那么厚道啊！”张早春笑道：“你跟那个诸葛孔明一样，就知道吓唬我们这些粗人！可是我想，你跟诸葛孔明一样，肯定也有妙计，曹操再厉害，不也一把火被烧退了吗？【封神】成本再高，你安老板也有办法收回来，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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