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无用之功
五日后,詹沛没等到周知行援兵,却等到了郭满。军中忌酒,詹沛便以茶代酒,布席为弟弟接风,席上却隐约察觉到郭满丝毫不能开怀,仿佛有什么心事,于是草草吃罢便散了席,只留郭满一人在帐中密谈。
“说吧,周大帅叫你捎什么口信?”
“哥……我……”郭满一脸窘相,双手不住地来回揉搓,显然十分为难。
詹沛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面露不快,直言催促道: “少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腔调中忍不住带出了些连日的怨气。
“哥,大帅令你回去……”
詹沛虽早知是这个答案,听到后依旧难掩失望,茫然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这兵,谁出都行,杨昉不发兵无妨,周大帅支援我也是一样的。周大帅坐拥十万,而我眼下只差一篑便可竟全功,以后军饷辎重源源不断自弋州运来,这是多大的利,为何不肯援我?”
年轻的将领终究还是有些少年意气,说着说着,忍不住激动起来,说到最后,一把将手中杯盏拍在案上,茶水溅了半杯出来。
“哥,这些周大帅没有跟我提起过,我也不大明白……”
詹沛冷静下来,低着头问道:“那你说吧,还有何事?”
“周大帅只是令你回去,没别的了……”
“真的就只这一句?”
“嗯,就这一句。”郭满肯定道,“哥,你就别跟大帅拧着了,听他的,回去吧。”
詹沛原本低着头,此时听弟弟仍旧不说实话,便抬起头,冷眼瞧着弟弟,质问道:“要是就这一句话,何须派你来,是不是还有什么防备着我不听号令的手段?”
“没有,真没有……” 郭满被哥哥的逼视吓得毛骨悚然,连连摆手否认。
“说!”詹沛忽然厉声喝问,把郭满吓得浑身一哆嗦。
“周大帅、周大帅说,你若再执意抗命,那么爹……爹经手薛王案一事,还,还有……”郭满说到此处,吓得几乎说不下去。
“还有什么?”詹沛再次逼问,胸中怒意积蓄。
郭满只好汗流浃背继续道:“还有蓄意杀囚犯灭口之事……”
“接着说。”
“你若不回,前、前一件事……公之于众,后一件事、后一件……治你私杀要犯……欺瞒上司之罪。”郭满说着几乎要哭出来。
“这些只你我知晓,所以是你告诉他的?”詹沛一针见血,脸色冰冷如霜,此时,他对弟弟的所作所为失望至极,甚至没意识到,更该令自己感到失望的人是周知行。
郭满赶忙起身离席,站在军帐正中,垂首对兄长道:“哥,这实非我本意——年前周大帅请我喝酒,趁我迷醉之时,哄我说了出来,哥,我对不住你,你要打要罚……”说着便长跪在地要朝哥哥磕头谢罪。
“别跪我,别磕头,起来。”詹沛猝然出言阻止弟弟,话音里终于少了些令人胆寒的苛酷和冷厉,“我早想过会有今日,当初咱们合计的说辞确实难叫人信服,后来爹死的时机也蹊跷,周大帅将两件事一联系,免不了起疑,说到底也怪我错在先。你不必怀愧,先回去吧,告诉周大帅,我即刻带兵回去请罪复命。”
詹沛耷拉着眼皮,说话时一眼也没看郭满,只盯着手中杯盏,说完便搁下杯子,自行离去,留郭满一人孤身立于帐中。
战前,本以为精诚团结,内外合力,功成之日可期,不想战事伊始,紧跟着便是将士内讧,杨昉袖手,兄弟出卖,詹沛对此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一群狐狸!”他在心里忍不住暗骂,可再一想,自己又何尝没做过狐狸的勾当?原本这世上,谁也不比谁干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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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后,詹沛率部回归周知行部。一路上,他也曾想过,没准是杨昉收回了承诺,却又觉得不至于此,索性不去想这节。这一路他只想明白了一点,那就是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周知行极好脸面、极重威严,为此甚至不惜用上要挟的手段,以后要想日子好过,就必须做足臣服之态,给足上司脸面,罪过往自己头上揽,哪怕有一分功劳,也要诚心诚意送给上司。
到了辕门,詹沛下马,却不往里进,而是跪地等上司降罪,见周知行出来,连忙叩首忏悔道:“大帅,末将有罪,罔顾大帅数番提醒,眼高于顶,轻敌冒进,又不重防御,以致在霞明一役损兵折将,又被敌人趁势反扑了临澜沨阳两镇,终致此战无功而返。此皆系末将一人之责,大帅即便治我死罪,我也绝无二话。”说罢俯首痛哭,麾下众将官也齐齐跪地请罪。
周知行听了心想:好小子,好厉害的措辞,既不曾扭曲事实,听来还仿佛真的全是他的错一般。
周知行心里明白罪责不在詹沛,因周遭有群人围看,都听到詹沛明言自己有罪,所以又不能不罚,只好硬着头皮草草训斥了下属两句,罚了一顿鞭子,降去补缺营操练新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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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澜、沨阳两地很快归于敌手,终成一场无用之功。消息很快传遍全营,兵士也转瞬换了话风,背地里开始大骂詹沛。有次詹沛夜起,也无意听得几句闲言——“还以为他有多大能耐呢,还不是草包一个,真是白瞎了周大帅的器重,折腾半天,寸功未立,狼狈而回。周大帅命他去练新兵,他也好意思去,也不想想,现如今无论新兵老兵谁还瞧得起他。反正换了我,我可没脸去。”
詹沛私下里也对这场无用之功自嘲许久,对于身背的骂名倒毫不挂怀。很快,周知行一直企图隐瞒的事,终究被詹沛一点一点尽数知晓。对于失去杨昉援助之事,詹沛很是心疼,心里唏嘘好一阵,唏嘘之后,绝口再不提杨昉,尤其是在周知行面前。
周知行此后再没听到他不爱听的“詹济之后生可畏”之类的话,可他不但不觉释怀,反觉得内疚——自己坑骗下属,又拒不相助,最后还以要挟之举迫使其回营。詹沛回来后孤身领了一切责罚,独对众人谩骂指责,一声不吭,对自己仍是谦恭有礼,毫无怀恨之状,更不提自己的痛处和错处——杨昉。这一切都是周知行始料未及的,他也因此更高看这个后生武官,而心里的愧疚,却终是因为奔忙而顾不上向下属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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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结束操练后,詹沛似乎格外疲惫,一个人坐在校场看天发呆。此时杜霄汉走来,递来一个粟米面窝饼。
“练一天了,渴着呢,看见窝饼就觉得噎得慌。”詹沛笑着朝同僚抱怨了一句,却毫不客气地抬手接过,大口咬了下去。
杜霄汉挨着詹沛并排坐下,笑道: “好心给你带吃的,还挑三拣四,想是平日里太给你脸了,我呀,就该学周大帅时不时踩踩你,你才知道敬我。”杜霄汉自开战起便一直跟着詹沛,对詹沛所遭受的一切不公都看在眼里。
一听到周知行,詹沛脸上笑意便僵住了。
杜霄汉见他如此,连忙道歉:“济之,对不住啊,我不该提周大帅,我看你素日对他像是毫无芥蒂仍旧很融洽的样子,以为你心里对他没什么了。”
“我心里确实没什么了,一直都没什么,我不是在装大方,我知道兵行险招,一步错步步错再正常不过了,大帅身为长者看重脸面也无可厚非,我只是……”詹沛脸色沉郁,看着手中窝饼,欲言又止。
“你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是不是另有心事?”
“不错,我是担心二娘。”詹沛坦言,“周大帅得罪了杨昉,我有些担忧二娘在那边的处境。”
“放心,杨昉毕竟是二娘的亲外公,不至于……”杜霄汉拍了拍弟兄的肩膀,宽慰道。
“可杨家也不止杨昉一人,还有那么多人,想想真是叫人……唉……”詹沛抬头看向天边火一般的晚霞,声音无力,“当然,希望我是在杞人忧天。”
“济之,你别……”杜霄汉哑然,对于这样的烦恼,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詹沛看得出他的无奈,勉强一笑,道:“我没事,我知道担心无益,这是今天闲坐着想起此事,你又碰巧问起,这才顺嘴跟你提了一句。”
说罢,两人起身,同往营舍走去。 走着走着,杜霄汉忽然站定,目光炯炯对身旁男子道:“济之,你真是干大事的人,自古成大事者,多看淡虚名,不畏人言,量大能忍。”
詹沛不觉失笑:“你也太会抬举我了,我不忍又能如何,弄的将士内讧,自己被挤兑死吗?”说完哈哈一笑,自顾自往前走去。杜霄汉在原地愣了会儿,随即加快脚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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