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里逃生
“姐姐,是天又黑了吗?”
文仙紧紧抓住文香的手,恐惧又绝望的问到。
“黑了,是的,黑了,仙儿……”
两行泪水顺着文香的脸颊滚落在善良的谎言里。
“仙,你要去哪儿?”
文仙松掉文香的手,朝大门方向摸索去。
“我想到门口石阶上坐会儿,我想听听晚霞快要回家的声音……姐姐,我已经好多天没看到晚霞了……”
此时,西边的天空一片绚烂,火红的晚霞正浓妆上演。
文仙生病已一月有余。近十天左右,每到傍晚时分她就失明,第二天醒来又恢复视力。
碾夕村和附近几个村子,同时有十几个同龄的孩子生这个病。当地医生称为“腰子病”,是一种肾病。
这种病来势凶猛,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的。十里八村的,一下子有许多几岁的孩子得这种病。
患病初期没有特别明显的症状,只是觉得没什么力气。一段时间后,会眼睛浮肿,接着全身浮肿,皮肤颜色发黑。像文仙这样到了太阳落山时就失明,已经很严重了。
“文仙呀,你坐在那里干嘛呢?又在看晚霞?你还能看得见吗?隔壁村这两天又死了几个小孩,都是和你一样的病。黄土就快到你头顶了……”
“别乱说,五叔。明天,我爸爸就要回来了,会带文仙去看病的。”
那个说话的男人是文仙的五叔叔,德云最小的弟弟德胜。他天生就有些孬,小时候还得了脑膜炎,后来就变本加厉了。
他穿着藏青蓝的中山装(是他老子的),剃着个锅盖头,打着赤脚,嘴巴不停地流着口水。站在黄昏里心灾乐祸的笑着。
“你这个杀千刀的!你还知道回来啊!为了你家里那三个孩子,为了你那些破事,我操碎了心。日夜不得安生。”
德云蹲在那里,低着头,抽着闷烟,在接受他母亲的审判。
“你看你这个怂样!真是个孬种!虽然家里养的都是女儿,但你也不能去给人家养孩子、打长工呀!!!”
“我这个娘,还有你那个老子,你也都不要了吗?你那个小女儿都快死了。要是在你没回来之前她就死了,这个骂名就落在我身上了,说我没照顾好她。”
“天地良心,我对她们三个好的不能再好了。恨不得把自己命都给她们。”
德云母亲越说越激动,说的她自己都泪流满面。
“妈,你能带文仙去去县城看病吗?”
“看病,看病不要钱啊!我们有钱不早带她去看了吗!”
德云一直用脚在踩他扔掉的烟头。他踩了好久了,地上踩出一大块脏兮兮的乌云。
德云慢吞吞的,从裤腰那里一个暗口袋往外扣钱。那是表袋子,很隐秘,很小,袋口三厘米左右。如果系上裤带根本看不出来那里有口袋。
德云把手指放在舌头上沾了点吐沫,把钱一张一张的数着。刚抚平,钱又卷起来了,德云用手掌狠狠按了几下:“妈,交给你了。”
说完,德云转身往外走。
“你要到哪去?”
“你就别问了,钱要是不够,我会想办法的。有什么事,你叫人带信给我。”
“你又去那个婊子那里啊!我真是前世作孽啊,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逆子!你老子去你表太太家办丧事去了,要明天才回来。你等你老子回来再说。”
“还有啊,小孩子你都没见面,你心这么狠啊!”
“我不狠。不都是你们让我这样做的吗?!”
德云头也不回的离开他母亲的眼睛。多停留一秒,都可能被焚烧。
路过自家门前时,德云停住了,他看见三个女儿在屋旁枫树上荡秋千。
“再多用点劲啊!”
“文仙,你现在胖啊,我们推不动你……”
文仙因为“腰子病”,全身浮肿的厉害,整个人像吹气一样鼓了起来。
德云闪进几棵杂树下面的草丛里,双手捂面,蹲在地上,嘤嘤的哭了起来。他宽厚的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德云此时一定渴望自己是树,那样就可以和孩子们一起愉快的玩耍。又或者是猪。
两日后。
“这个畜生!不,是畜生不如的东西!最好带老子死在外面!”
除了德云以外,文家所有人都到齐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却没有人发表意见。只有德云父亲一个人在那里咆哮。
德云父亲点燃了一根烟,闭着眼,咬着牙齿。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忽然,有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也想吹一下……”
外面场基上文仙的两个姐姐,还有二叔德明家两个儿子,他们在那里玩吹气球。
“你有病,气球不能给你玩!五叔讲你要死了,跟你玩会倒霉的。”
他们绕着场基跑,文仙跟在后面追。文仙哭,他们笑。
这时,德云父亲从屋里冲出来,抱起文仙连跨几个大步,来到门前池塘边,把文仙抛进了水里。
“淹死你!淹死你!死丫头!”
文仙在水里扑腾几下,渐渐下沉。屋檐下站了一排人,他们仿佛被施了法术,不能动弹。抑或被德云父亲的举动吓傻了。
“有人落水了?……”
“噗咚”,文德武跳进了水里。
文德武是德云的堂弟。他们的爷爷是亲兄弟,还没出五福。
文德武刚路过这里,看见水里有人在扑腾,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救起文仙后,他觉得此事蹊跷,也没多说便离去了。
本身病重的身体,现在又被水呛,加上惊吓,文仙已奄奄一息。
“快点,我们把她送到县城医院去。不然现在死了,有人会说我们谋杀。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德霞慌张地说。
德云母亲叹了口气走进屋,拿了几件衣服说:“给她换上,再把板车推过来。”
换好衣服后,把文仙抱到板车上,用绳子把文仙捆住。一行人,拉的拉,推的推,进了城。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这孩子这么严重,你们才送来,没什么希望了。谁是她父母?”
一片沉默。
“咦,我问谁是她父母啊?”
“医生,我是她奶奶,她父母都出远门去了。”
“哦……那你来签个字。”
“我不会写字。我叫我二儿子来签,行吗?”
“行,但你也要按个手印。我开几副中药,你回家炖给她吃。拖拖看,看能不能等到她父母回来见最后一面。哎,可怜……”
一行人踏着月色,拉着文仙往回赶。路上没有人说话,静的让人害怕。只有板车发出“噶叽、噶叽,咕噜、咕噜”的声音。
犹如丧曲。
“文仙,你要多喝。你喝了这个药,你就会好的。已经给你爸爸带信了,他过几天就回来。”
“奶奶,这个药好苦,但是我也不怕苦,可是我喝下去就会往上漫,每次喝这么多,好难受……”
一次三大碗,一天喝三次,就是九碗。文仙还会往外吐一些,所以每次预备了一两碗。
“乖,慢慢喝,喝完奶奶给你五分钱买赤豆冰棍吃。”
文仙听到这话,眼睛立马就有了光芒。“咕噜,咕噜”全喝了。
文仙手里拿着五分钱,挪着沉重的身体,缓慢向村外边十字路口走去。因为,不吃盐,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文仙奶奶看着文仙的背影喊到:“买到就回来,别在外面玩。你身体架不住……”
此时的奶奶是慈祥的。她有如天边的云朵,柔软但触碰不到。
夏日午后的阳光,炽烈。
“田埂上,好多地方都有。紫色藤蔓,开着白色细碎的小花。你可以直接吃,吃了你身体会好的。记住了!”文仙躺在一棵大枣树下睡着了。迷迷糊糊就做起了梦,梦里有个声音这么对她说。
“文仙,文仙,我们去躲猫猫……”文静推了推熟睡的文仙。
文静是文仙房房里的堂姐,长一岁,也未出五福。
“一边去,一边去,她身体不好不能和你们玩。”文仙奶奶急忙跑过来。
几个小孩子一哄地跑开了。
文仙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梦里什么也没有,只能听见有个人在和她说话,但却看不见那个人。她慢慢回想梦里的话:紫色的藤蔓,白色细碎的小花,吃了身体可以好……
文仙立马朝村外田野跑去,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
她一条一条田埂的趴着看,她匍匐着拨开每处草丛。找到了,找到了。在竹林后面的小河边上,有一大片。文仙拽了好多根,她如获至宝。等不及用清水洗洗,就往嘴里塞。啊呀,有点麻嘴,不过还好,比那一碗碗中药好吃多了。
“文仙,你刚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我就去河边看了看。”文香回她奶奶。
“你爸爸这两天要回来了……”
“奶奶,那我妈妈不回来吗?”
“别提她,提她干嘛!你就当没这个妈妈。”
文仙一下子心里难受起来。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妈妈长得什么样。走的太久了。那时,她太小。
“爸爸,你总算回来……”
“爸爸,你胡子怎么长这么长啊……”三姐妹像三只欢快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你比我多,这个给我,给我!”
“走开,你刚先吃了一口,你还藏了一些起来!”
德云买了一些梨子和糖回来,文香和文秀争吵着谁分的多,谁分的少。她们互不相让,连文仙的都拿走了。
德云走到文仙身边,抱起文仙,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哽咽的问到:“你不要糖和梨吗?”
“我也想吃,可是我不想抢。”因为生病,原本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现在已毫无神采。
“不抢,就没得吃啊,乖女儿哎!”
“那要看和谁抢,能不能抢,抢来快不快乐……”
德云胸口一酸,觉得自己不如个几岁的孩子。
“最近身体怎么样,痛不痛?”
“不痛的,就是长胖了,眼睛有时看不清东西。不过,我喜欢到田野玩,风吹我,我觉得自己好轻,好轻的,就觉得自己不胖了。我还可以打滚,我圆滚滚的滚起来特别快……”
“爸爸,你不走了吧?”
“嗯,不走了……”
德云母亲那边一家人在等着德云过去。他们个个神情凝重。
德云一只手背在背后,一只手夹着根烟,往他父母那里晃去。他很需要烟。
“哐当”一声,一个杯子扔了过来。德云本能的让开了。他没再往里走,站在了门外边。
“你死回来了?!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省的让老子看见你,作气。我们文家虽然现在不如从前,但是从来没有哪个子孙如此不肖。”
“我回来是看文仙的,因为她身体不行,我作为老子,没有尽到责任非常内疚。如果,她时日不多,我会陪她到最后。料理完这些事情后,我还是会走的。”
“还有,我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我有我的家庭。希望你不要再把我当成小孩一样对待。我虽不在家,也托人带钱回来给妈,叫她帮我照料孩子们。可是,到现在你们也没有给老大文香读书,她都十岁了。你还把文仙扔进水里,你是想杀人啊……”
德云讲完这些,腿微微有些发颤,他从中山装上衣胸口的口袋里捏出了一根烟。有了烟,他镇定了很多。
“滚!滚!带老子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德云父亲此时已完全炸裂。这个从小被他打大的儿子,这个愿意为他不睡觉去捡屎的儿子,这个听他指挥抛弃妻子的儿子……已完全不属于他。在一家人面前,公然反抗、挑衅、忤逆、不屑……
走就走,德云扔下烟头,昂首挺胸地走了。德云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的背挺得有多直。他驼了十几年的背,这一瞬间,笔直。
从七八岁开始挑担子,导致脊椎变形,十几岁就驼背了。
德云回到了家,把这个久违的家好好的打扫了一遍又一遍。晚上,烧了两个好菜。冰冷房屋,冒出了炊烟。
文仙每天去小河边折紫色藤子吃,她的身体奇迹般好了。眼睛不再失明,身体也消肿了。
患这个病的小孩一大半死了。有的家庭条件好的,及时送到省城大医院医治,捡回了命。像文仙这样没有及时医治,也没死的,是个例外。没有人知道什么原因,村里老人说命不该绝。
只有文仙自己知道,但她无法跟人说:别人信你还好,若是不信会说你神经病。
文仙身体恢复的同时,左手掌心也长出了一根像羽毛一样的红色花纹,足有两厘米长。
“文仙,文仙快起来,我们去看成亲啊……”村子上一个小男孩在拍文仙家的窗子。
“秋水,你叫我看什么呢?”文仙揉着还没睡醒的眼睛,走出来。
“你听到声音了吗?马路那边在敲锣打鼓,好多人,马上要走过来了,快,跟我来!”
慕容秋水抓起文仙的手,就往马路边跑去。
慕容秋水的爷爷在三十年前,因家族纷争,从苏州迁到万春县来。他们家世代行医,家族内部原因他爷爷不可以再做这行。所以,隐姓埋名做了农民。生下慕容秋水的父亲后,没几年就死了。死时,留下一封信,跟慕容秋水父亲说:你长大结婚后,若生了个儿子,等你儿子十岁后,你就带着这封信去苏州找我们的亲人。若你生的是女儿就算了。交代完这些,慕容秋水的爷爷就撒手人寰了。
“文仙你看,那白色的花好漂亮啊!等你长大了嫁给我时,我也要这样迎娶你。”慕容秋水说着,甜蜜地笑了。
“是好美哦!可是,那些人好像很悲伤啊?……”文仙疑惑着。
“你们两个小傻子,这哪是结婚,这是死了人,这是送葬的队伍。”看热闹的人不禁摇头说到。
雾,还没有散去。笼罩着草木、棺材、和悲伤的人、吹唢喇的人、看热闹的人,以及许下美好诺言的人。
只有文仙不在其中。
在,一开始就在。不在,也从来不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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