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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将军与佛


  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青二十七把白天天托付给段舞,或者说把段舞托付给了白天天:

  “你不是说你师傅在完颜纲手里吗?小白以后可是金国的贵人主子,你师傅的事交给她准没错。”

  当然,她私底下也问了一些段舞与那“盒子”的事。

  自镇江分别,段舞便来到兴州摆起了这神婆摊子。青二十七知道她是来找吴曦的:“你既然到了,怎么不马上求见他,白白在这里耗时间?”

  段舞一赧:“我……怕死。”

  青二十七会过意来。

  盒子是金国要人相送,内中所含之意,用脚趾头想都猜得到。不过——“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你也太过谨慎。”

  段舞扁扁嘴:“不是谨慎,是胆小。我一想到如果我死了,放着楚乐一在世上吃香喝辣,抱别的女人,生别人的孩子,我就不甘心。”

  呃……她的直白青二十七向来拜服再拜服:“所以你就在这守株待兔?”

  段舞就笑:“我这分明是守株待狼。还好狼影终于是出现了。”

  她听说吴曦数月以来,神思昏扰,夜不成眠。勉强睡下,也常常突然从寝中坐起,四顾叱诧。

  坊间还传说,他为安全计,即便睡觉,也把剑放在身边,曾有好几次,因夜半惊醒,有侍妾在旁被他误杀了。

  自开禧北伐之始,且不论吴曦是否有私心、是否放了水,一直在打败战却是事实。

  一个雄心万丈的将门之后,小试牛刀却尽是惨败,他的心情怕是好不了。

  加之以青二十七对之前种种的分析,他对是守国、降金还是独立,怕是一直都没拿定注意。

  念头太多,以致日夜辗转。

  所以段舞的谨慎是对的。如果他正好天平不在降金的一边,那么段舞的小命堪忧。

  段舞这丫头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中极有计较,手段也厉害。

  她不敢直接深入虎穴找吴曦,便摆了这神婆摊子,主业就是解梦。

  忽忽两月,果然将这封疆大吏给引了过来。

  青二十七表示佩服,问道:“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我会指点他一个去处,把盒子放在那里,让他自己取去。然后我后脚就溜。”段舞贼贼地看了青二十七两眼,“本来还是有点担心。不过有了你,我就放下心了!”

  青二十七哪里会不知道她的意思,酸她道:“你很会物尽其用嘛。”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段舞倒也看出青二十七对吴曦这人一向十分上心。

  而青二十七嘴里说不,手上却是接了段舞这活。

  兴州城外秋风萧萧,河岸孤崖小庙寂寂。

  山并不高,也不大,一面缓坡,一面却如刀削过一般,嘉陵江水便从这几成直角的崖下急湍流去。

  不知何人在这崖上建的小庙已许久没人来过,连上山的唯一的路都几乎全被渐枯的杂草灌木掩盖。

  不得不说,段舞选这个地方不错。

  四面皆崇山峻岭,唯此是低微丘陵,这庙孤世独立于此,等闲不会有人来,视野既宽,一望而知深浅。

  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考虑,哦,现在是从青二十七的角度来考虑,吴曦如果带来了大部队,只能等在山下;而从吴曦的角度来考虑也一样,不会有大批敌人在此设伏。

  一句话,无论是谈秘密,还是备不测,都相对安全。

  青二十七从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午后便等在此地。

  庙小,一处院落而已,前庭后房,边上小屋想是当年庙祝住所,后墙即是临水悬崖。

  佛却大,乃大日如来,慈眉善目,法相庄严,普渡济世。

  青二十七抬头望望眉眼低垂的佛像,他的肩上手上,都已挂了些蛛网,更别提香案之上满是灰尘了。

  青二十七双手合什为礼:佛啊佛啊,你也如此寂寞么?

  虽不相信佛能为自己解决什么问题,也向来不求神拜佛,但青二十七对神佛的敬畏之心,却从未少过。

  她于佛前如斯一礼,心有所感,便去小屋里找工具,到院子的井里提了些水上来,稍事打扫。

  渐渐地天色暗下去,月亮升上来。

  月华满溢,被小院框住,框下了一方如水的柔光。

  青二十七忽然想起正式出道的那天,也是在一条江边,在那小客栈里,她在月光下轻轻哼歌,以右脚为轴旋转身躯,以为自己在舞,在飞。

  而后在黑暗中,陆听寒轻轻地笑了。

  他说:“很好听,为什么不再唱一会?”

  他那时已经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吧?

  青二十七不自觉地摸了下绾发的青竹碧玉簪,明明四周无人,她还是不自在地红了脸。

  再过一个月,他们就认识一周年了。

  可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多得好像她把一辈子都快过完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本来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从小在脑子里的那首歌,则是母亲哄自己入睡的曲子。

  可是想起母亲和那个世界的事,对她来说是更好些,还是更不好些呢?

  青二十七叹了口气。

  人世变迁,唯有月华永恒。

  这时候,有条人影从山下急奔而上。

  是谁来了?

  青二十七跃上横梁。以梁为掩体,静待来人。

  来人身着夜行衣,身形有几分熟悉。他一进庙便随手掩上了门,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随后鬼鬼祟祟地躲入了庙祝的小屋中。

  青二十七隐在梁后,一颗心卟卟地几乎要跳了出来:玄九,是玄九!

  玄九为何在此?

  然而不等她多想,群山之中呜呜号角声响,由远及近。

  吴曦来了?!

  青二十七怵然一惊,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不一会儿,庙门“呀”地一声被人推开,一队兵士走了进来。

  他们一进门就四处巡逻,里里外外地翻,连墙角的草垛都用长枪往里捅了几下。

  庙祝小屋自然也是查了的。但就像没有发现青二十七一样,他们也一样没有发现藏在那的玄九。

  青二十七与玄九均出身汗青盟,对于追踪术和藏身术都下过苦功,除非是武功极高的高手,或是内行人,要发现并不容易。

  这些兵士检查完小庙,尽皆退了出去。

  只听马蹄之声大作,突然“篷”地一声大响,青二十七偷眼一看,当先一人高头大马,竟直接撞进门来。

  随着这一撞,来者哈哈大笑之声也撞入她的耳膜。

  浩月当空,天宇澄霁,青二十七终是见着了传说中的吴曦。

  他身如铁塔,面蓄络胡,果是一表人才,若非眼睛里的道道红丝透露了心病,人人都当他是威武不凡、无往不利的无畏战将!

  开禧二年九月十六日,月色下的吴曦垂鞭四顾,突然抬头看住了天上那轮圆圆的月亮。

  他的部属诸将随后进庙,但却不像他如此嚣张,在庙门外就下马,鱼贯而入。

  而他们的大帅,依然盯着天上那轮月,引得每个人也跟着往上看。

  那轮月亮,就像万千年来一样,依然是那轮月亮。随从们看啊看啊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他们的大帅问起:“你们发现了么?”

  部属们头皮发麻,月亮还是月亮,大帅要自己说什么?

  所幸吴曦说了下去:“你们看,月亮之上,是不是有个人?”

  “是是,月亮之上,有嫦娥仙子,有吴刚……”忽见吴曦脸色一沉,忙道,“小的凡眼凡胎,不比将军慧眼金睛!小的眼中心中,只有大帅而已!”

  吴曦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瞧,那个人是不是很像我?”

  此言一出,部属们找到了方向,立刻你一言我一语,都说正是如此,那月中人之人威风凛凛、铁骨铮铮、英姿飒爽,气吞山河,可不正是吴大帅的样子!

  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月亮作此神示,表明大帅战无不胜、前途无量!

  吴曦迟疑道:“难不成,这真是神的指示?”环顾众人,停了一停道:“如此,我且试试!”

  说罢,吴曦扬起鞭对月亮大大一揖。

  未等抬头,部属们已一片称颂之声,皆道月中人有如大帅,竟是同手同脚,一举一动无不吻合,这可是预示着大帅乃是天神下凡、天命所归、富贵有福无人可及,如斯等等。

  青二十七躲在梁上,看他们一唱众和,比一台大戏还要精彩,不由作恶。

  但仔细一想,便对吴曦为何要如此造作心下了然。

  依段舞的风格,她对吴曦所说的话,必然要符合她“仙姑”身份,就算是向他指引出大好前路,亦会藏在云里雾里、似是而非的签诗之中。

  而作为吴曦要如何解读“楚仙姑”的话,则是看他自己心中的倾向如何。

  世人求神拜佛、算命解签,固有求助于神秘之力为己解惑之意,可说到底,不过是向神要一个能够劝服自己的借口。

  说白了,签诗等等之所以会让人有“准”的感觉,多半都是求签之人将自己的心意往上靠罢了。

  所以吴曦今夜会来,说明了他至少有七分叛国之心。

  在这小庙之中如此作戏,一是说给自己听、坚定自己信念;二来是作给众部属看;三者,也是作给或许存在的金国使者所看的。

  戏既演完,吴曦翻身下马,走到神案之前。忽然说道:“这小破庙,竟然还有人收拾,实为难得。”

  青二十七一惊,心知自己刚才的行为实是鲁莽了,她生怕吴曦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更是屏住呼吸、将气息降到最低。

  吴曦领着众部属,对着佛像跪下。

  再放肆的人,也难以免俗臣服于佛祖脚下。

  一拜。再拜。三拜。

  拜佛法僧三宝,修戒定慧三学。

  突然,“格格”“格格”“格格”……奇怪的声响在这圆月照耀下的静夜里响起。

  就像是久睡在棺材里的尸体不知何故还了魂,猛地意识到自己身在棺材,为求复生而一点点、一点点地把棺材板移开。

  一阵冷叽叽的秋风吹来,直透里衣,青二十七身在梁上,捏紧了手中的软红十丈。

  人们看到那木雕的佛祖,突然垂下头!

  难道这弱肉强食的世界,就算是佛祖也要向当世枭雄低头?!

  当然不是!

  就在这一刹那间,“轰!”,小庙的后墙破裂、木佛应声爆成齑粉,一团灰色的人影挟风而至,闪闪银光包裹在木屑中向吴曦冲去。

  原来竟有人附身贴在悬崖伺机行刺!

  吴曦还半跪在地上,他的披风突然就像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那闪闪银光便被这软而有弹性的“气球”堪堪弹了回去。

  与此同时,也不见吴曦如何拧身使劲,他的身子平平地向后退了数步,借后退之势,双掌平推而退出。

  “轰!”

  来人一击不中,反受吴曦掌风所伤。向后一个鹞子翻身,又从后墙破洞中钻了出去。

  吴曦右脚踏地,已直起身,如铁塔一般站在小庙中庭。

  一众部属向那破洞中掠去,吴曦却道:“不必追!”话音刚落,只听“哗啦啦”的声响,那偷袭之人应是跃入嘉陵江中。

  吴曦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笑容,又像愠怒、又像讥讽。而后他冲梁上说道:“尊驾应不是来刺杀洒家的,下来吧!”

  后墙洞张、佛祖低头,梁上哪里还藏得了人?青二十七早知露了行藏,便大大方方地飘落下来,盈盈施礼道:“见过吴大帅。”

  吴曦似乎有些意外,打量了青二十七两眼:“姑娘是?”

  青二十七故意扫了扫他的部属们,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吴曦会意,向他们努努嘴。

  众部属还要表忠心,却禁不住吴曦沉下脸,只得通通退出。

  秋风微寒,从那破了一个大洞的后墙里直直灌入,打得人心生凉意。

  青二十七与吴曦站在明月之下,两条人影斜斜拉长,隔了个互相戒备的距离。

  人们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对青二十七这种不知“道”为何物的人,她为何要淌这趟浑水,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肯定不会是因为段舞。

  固然段舞有百分六十的可能会成为楚乐一最后的女人,可她不是个需要青二十七去保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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