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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春风沉醉的夜晚


  那女子说完了,身形一动就要下墙,青二十七急忙道:“和小姐聊了半宿,不知小姐可否透露芳名?否则,否则小生亦不算与小姐相识一场,实是心有遗憾……”

  她憨憨一笑:“偏不告诉你!”竟自去了。

  开禧二年五月十九日晚上,青二十七最郁闷的是,最终她依然不知道墙头上的那女子到底是不是柳毅然要找的沈家小姐。

  还好接头暗号对上了,想必不会出很大的错。

  不过,世事往往如此,有些事或人在你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被错过,当你发现它曾经存在过时,你已经不知道多走了多少的弯路。

  青二十七因忙着调戏姑娘未能注意到的,在开禧二年五月十八晚间拜访沈家老爷的贵客,就是这样的存在。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日早上,青二十七被沈家大院子的哭喊声吵醒。

  她支起耳朵细听了一会,听明白了原委。

  原来有家柏子户的儿子在青龙五桥做工,竟然被炸山时飞出的石头砸死了。

  又一起爆头案!

  南承裕那是伪装成爆头案的毒杀案,而这在工地发生的事故,应该纯属意外吧?

  青二十七一面想,一面起身收拾,一面还在听外头的动静。

  来的是死者的母亲,哭得喘不过气来,似乎是来要赔偿、要公道的。

  作为双方做保的中人,沈家老爷出人意料地没有站在本乡本土的乡亲这边,而是强调他们签订的务工协议既然说定了死伤赔偿数额,现在上门实属无理取闹等等。

  听来挺有道理,却也凉薄。

  不一会儿,便把那老妇人叉了出去,院子里安静下来。

  青二十七收拾妥当,想去拜访主人,可是主人却愣是不见她!

  这代表柳毅然在他沈大官人眼中,实在是不足一提。

  青二十七悻悻然告辞,心想看来要成就柳毅然和沈小姐的好事,光明正大的途径是不成的了,还是依原计划,怂恿他们私奔得了!

  她在柏子庄随意走走,遇见人就聊两句,很快探知了这庄园的大致情况。

  沈家是庄中最大户,沈家家长叫沈崇信,总领柏子庄中大小事宜。

  家有独女,名唤沈醉吟,今年一十六岁,从小养在家里,极少有人见过她的长相。

  除了要定人定期维护帝陵与外界有异,柏子户的富贫不均并无不同,既有沈家这样的大户,也有像死了儿子的崔家那样的寒户。

  寒户没有土地,靠租种富户的田为生,也有些人在农闲时打打零工。

  一个多月前,镜湖水寨开工连修青龙十八桥,缺工严重,便以丰厚的酬金征得附近不少劳工,柏子户中也有几个年轻人去了。

  建桥要炸山为石、运沙为土,山中河道,活重劳苦,故签定的雇佣契约里确有生死之言,且写明要到桥建成之后,才能回家,到时一并支付工钱。

  都是精壮农夫,浑身有的是劲,又常年在此、山水无忌,哪里想得到生死契约会有用得着的一天?

  那崔姓劳工出事后,同村的人付出一定违约金的代价,才将他送回庄子。

  尸首一放,便回了工地。

  崔大娘去沈家哭闹了一场,无果而去。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当青二十七走到柏子庄最外围的田头,正看见这老妇人死死抱住儿子,跌坐路旁,如同死物;

  干掉的泪水在满是尘土的脸上留下横七竖八的条条,眼睛盯住一个不知名的所在。

  老妇人将儿子的头在怀里,仿佛依然是在抱个那个从她腹中落下的婴儿,那个她又好气又好笑的孩童,那个长得又高又壮、学会逗她开心的大小伙子……

  青二十七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幻觉之中,好像看见一个年轻妇人,一手抱住不过三两岁的女儿,轻轻摇晃哄她入睡,一手将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

  她哼着一首好听的歌,喃喃地像儿歌,又像是在思春……

  看不清妇人的脸,也看不清母女俩身处的环境。只有那首歌,幽幽地在脑海里转动……

  “午夜无伴守灯下,春风对面吹

  十七八岁未出嫁,见着少年家

  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人子弟

  想要问伊惊歹势,心里弹琵琶

  想要郎君做枉婿,意爱在心内

  等待何时君来采,青春花富开

  听见外面有人来,开门该看觅

  月亮笑阮是憨大呆,被风骗不知……”

  青二十七猛然间甩甩头,好让自己清醒一些,好让自己回到现实中。

  阳光耀眼,她的身子却彻骨地冷!

  是她呆立的时间太久么?那老妇人抬起头来问青二十七:“为什么?”

  为什么?

  每个遭遇不幸的人,都会有此一问。

  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是的,天道往往不公,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所以是你;而是你遇到了,所以是你。

  “为什么?好不容易才找到安身的地方……我以为日子会好起来……”

  青二十七蹲下来听她说。

  原来崔家母子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柏子户,而是年初军事渐紧、从两淮前线一路逃难来的难民。

  因着有个远房亲的关系,才在柏子庄安顿下来。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和其他村民相处也不错。

  崔母身体不太好,做不得重活,还常常要抓药,生活较为拮据。

  所以前两月镜湖水寨招工,崔家儿子也去了,不想却是这样结局。

  事情不复杂,老妇人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青二十七也听了很久。

  其他的青二十七帮不了她,倾听总是可以。

  终于,青二十七小心地问:“崔大娘,我们把崔大哥带回家吧?”

  许是情绪得到发泄,老妇人变得理智了些,木然点了点头。

  青二十七扮的是书生,不想引人注目,便也没用内力,以本身的气力,费了半天工夫,才帮崔大娘将儿子的尸体搬回家。

  人生在世,在神的眼底不过一瞬。

  崔大娘一边流眼泪,一边为儿子清洁身体、换上最新最好的衣服。

  她拒绝了青二十七的帮忙,一应亲自动手。

  儿子的尸体早就僵直,她不知花了几多力气才收拾停当。

  青二十七无父无母,成长过程中有青十六亦师亦姐,然而她对青二十七却严厉多过爱护,始终带了莫名的隔阂。

  而青二十七对人也总是疏离,只有对方先递来好意,她才会倾心回应。

  所以,她从来就没有体验过亲人间这种不需要任何缘由、也不会轻易消失的亲密感。

  心里有些空落落地,耳边是崔大娘声声呼唤:

  “儿啊儿啊,你家在绍兴府柏子庄,你可不要走太远,要记得回家的路,娘亲在这,娘亲在这……”

  如果她死了,可也会有人为她叫魂?

  如此想着,不觉泪从眼中滑下。

  崔家儿子的脸被清洁干净了,这是个长相憨厚的男子。

  只是……被石头砸过的痕迹,有点奇怪……

  活生生被砸中而死,与死后被砸,在皮肤在身体上造成的伤痕是不一样的。

  打个比方,人被刀割出口子,伤口处的皮肤会微微卷起,而切猪肉时,那猪皮却能非常齐整。就是这种不同,就是这种奇怪。

  崔家儿子……不是被石头砸死的,而是死以后,才被石砸头,伪装成了爆头案!

  青二十七对验尸并不在行,只不过在汗青盟的训练中,得了些皮毛,但是崔家儿子死得蹊跷,却是无疑。

  她让崔大妈立即前去报官。自己则再次梳理了思路:崔家儿子因何而死?仇杀?情杀?因知悉某些秘密而被杀?

  这个案子又再牵涉到镜湖水寨,他们到底在做何不见不得人的事?

  此近帝陵,难道镜湖水寨是借着建桥开山之名,探挖深藏地下的皇家宝物吗?!

  青二十七浑身冷汗。

  这才是灭九族的重罪!

  镜湖水寨如此嚣张,似乎不大可能。

  但……类似之事,亦非没有前例!

  青二十七大宋南渡之后,北方巩县皇陵便遭受到灭顶之灾。

  先是金人大肆挖掘盗窃,后又有伪大齐皇帝刘豫跟上。

  据说刘豫还让儿子组织了一个专门的挖墓队伍,称之为“淘沙队”,几乎将皇陵掏空。

  官盗既兴,民盗也不落于人后,这上百年来,皇陵所遭毒手不知庶几!

  说起来,“淘沙队”与“建桥帮”或者有几分可以联想之处,但是北方毕竟是敌占区,而此地,却依然有奉先军与柏子户的守卫!

  如果真如青二十七的猜测,那么镜湖水寨未免胆子大得过分!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

  其一,镜湖水寨在绍兴的势力几乎能遮天盖地,其二,这其中的利好,必定远远大过了风险。

  镜湖水寨,这是谁在撑腰?

  他们所求,又是什么呢?

  青二十七愈想愈深,亦愈是起疑;当即想再到青龙十八桥一探。

  只是生人一接近青龙十八桥,就会被镜湖水寨的人赶走,这个很不好玩。

  正寻思着如何才能打入敌方内部,瞧瞧外头天光,忽地醒起与柳毅然约了时间要给他沈小姐的回复,连忙抽身离开柏子庄。

  依然是赶着那头蠢驴儿,青二十七晃悠晃悠地去往帝陵神门。

  柳毅然果然在那儿等得快要抓狂,远远见了青二十七,立即驰马而来,连问沈小姐可好。

  “这个嘛……”青二十七觉得恋爱中的男女实在好笑,不由地使坏吊他胃口,“这个嘛……”

  柳毅然气急:“这个是哪个?你再这个那个,看我不揍扁你!”

  青二十七:“打扁?打扁可会让晚生看起来胖一点?这个好啊,晚生正愁我这多愁多病的身太瘦了呢~”

  柳毅然立即把拳头抡了起来,青二十七苦着脸道:

  “你和沈小姐,真是天造地设地一对儿!……这个嘛……

  “真是脾气相投,鸾凤合鸣……这个嘛,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嘛……百年好合……”

  她几番成语乱用下来,颇有楚乐一附身的感觉。

  柳毅然打断青二十七的话,倒也没生气,忸捏地问:“你当真见到沈小姐了?”

  青二十七:“这个嘛……晚生也不知道见到的那个是不是……这个嘛……只知那小娘子容貌娇憨,秀色可餐……”

  柳毅然脸生憧憬:“她可是脸有些儿圆圆的?眼睛很大,很爱笑,一笑起来嘴角有个小梨涡?恩……腕上还总是戴了一双绞成长尾飞凤样子的金镯子?”

  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虽与沈醉吟聊了半晚上,青二十七哪里注意到这么多细节。听他描述,方才一一想起,连连点头。

  柳毅然放下心来:“沈小姐果然是身体安康了?”

  “活蹦乱跳得很!”青二十七听他话意,想是沈醉吟原本身体不好,又好奇他们如何相遇,便发出十二分的“包打听”功力,将他二人的那点子小情爱的事问了个透。

  夜色总让人心特别脆弱,特别感伤,特别容易动情。

  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柳毅然没当班。

  他离开家乡已三年,不知家中老母可安好,那天又正是父亲忌日,思乡之情、思亲之意齐齐涌上心头,便在山间四处走动、散心遣怀。

  忽听得有人弹琴,断断续续,想是心绪难平,柳毅然心有戚戚,遂遁声而去。

  三转五转,却转到一片竹叶外。

  林有小道,竹影婆娑。

  他小心翼翼走到路的尽头,一幢小竹楼正在眼前,一直未曾间断的琴声便是从那里传来。叮叮呤呤,像是在和自己生气。

  柳毅然也曾学过一二音律,有心安慰这烦燥不安的弹琴人,便轻轻敲击身边的竹子回应。

  竹节中空,铿锵有声,在这静谧的夜里,越发清脆好听;更好是他所击之节拍,正与琴声相合,补了她的缺,抒发她的意。

  先时,她自然没有意识到,依然乱弹,后来便不自觉地被他的节奏带过去,终于振奋起来,渐成曲调;而柳毅然也在她的呼应中平息了思乡的悲切。

  也不知是谁指引了谁,竟然合谐无间地奏出一曲最为美妙的音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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