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不会爱上你的
短短两天,宿州的战事急转直下,宋军从绝对的优势,被逆转为溃败之军。
就在昨天夜里,金兵偷袭宋军运粮大队,直接烧掉了粮草。
而在此前,那个草鞋将军李汝翼更是匪夷所思地把军队驻地放在了一块低洼平地上。
他的理由十分好笑,竟说那里地势平坦光洁,省得将士们还要出力拔草,而如此“体恤下属”的举动,是暴雨一来,水淹七军。
到得今天天明,帐中积了数尺的水,众将士原本就粮草不济饿着肚子,再加上泡了一夜的水,金国骑兵一到,顿时溃不成军,急急向蕲县退走。
这些消息更详细的细节在开禧二年四月初一下半夜时,经由斥候传到了毕再遇军中。
在向蕲县撤退的途中,宋军受到了金国援军的突袭。
又饿又湿又累的宋军哪里是士气正高的金国骑兵的对手,一场激战下,宋军损兵过半,狼狈地躲入蕲县中。
金军则打蛇随棍上,围了蕲县,亦尝上了瓮中捉鳖的滋味。
那斥候来报之时,青二十七正好起夜。
自决定要出战起,她便束胸短打,与普通士卒无异。
明知她是女子,且同毕再遇与朋友相称,战友们对她都很客气,特别彭法许俊,更是小意照顾。
因此平时虽是住在同一帐中,他们总是特地清出一块大些、干净些的地方让她睡。
看到毕再遇的帐中还有灯光,青二十七走上前去。
毕再遇显得有点烦躁,即使见到是她,也无丝毫放松:“你还不睡,到这里做甚?”
青二十七说道:“我睡了,又醒了。倒是你怎么还不睡?你是主将,不睡明天哪有精神指挥战事?全军近五百人,可都着落在你身上。”
毕再遇看着她,叹了口气。方把刚得知的消息徐徐说予她知。
青二十七的第一反应是:“那徐州咱还去不去了?”
“你怎么看?”
“恐怕去不了。”青二十七分析道,“按这架势,我们得去救那个李草鞋和郭不亮的弟弟。”
“郭不亮?”
“姓郭的假诸葛亮啊!他以为自称诸葛,就真的走到哪都能亮啊!”
毕再遇失笑,莫名地感觉到心情不再那样沉重:
“你猜得不对,以郭不亮的作风嘛,我看他会直接让我撤兵。
“郭倬打仗的本事不济,逃跑的本事向来一流!我十二万分相信,他那队人马一定逃得回来,只不过肯定是要折损不少了!”
他说着,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这些伤兵了……他们肯定会被郭倬放弃!因为在郭倬眼中,要救他们,就得用精兵和金军硬拼,是不划算的买卖,不如退回边境,保存实力,再图其他。”
青二十七但觉心中憋屈:“那不是很……”
毕再遇:“很窝囊?”
青二十七气鼓鼓地点头。
毕再遇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也觉得窝囊吧?”
青二十七又点点头:“很窝囊……也很凉薄。”
“是。凉薄。上行下效,如若不凉薄,也不会做出射杀忠义军的混帐事!”毕再遇的面容变得坚毅,“所以我绝对不会就此退缩。好歹去打几个金兵够本!干!”
“呃……”明知道有些不合时宜,青二十七还是忍不住道,“第一次听你说粗话唉!”
毕再遇哈哈地笑了:“我本来就是粗人嘛!”
青二十七想:你哪里是粗人了,你明明……那么精致又细心……
毕再遇显然被她逗得开了怀,两人又说了几句,他劝她早点回去:“快回去睡吧!明儿一早我们向灵壁进发!”
“嗯!”青二十七大声应道。
他看着她的小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青二十七瞪了他两眼,才退出帐门,脸上犹自热热的。
帐边,黑虎正在甩尾巴,她不由走过去抱住它的身子,摸了摸它的油亮的鬃毛。
黑虎摆摆头,斜睨了她一眼,好像在笑话她没有上过战场。
好吧,也有可能是烦她吵醒了它。
青二十七想着,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的冷湿空气。
…………
毕再遇没有低估郭倬和李汝翼逃跑的本事,但是却没能想到,他们的脱离是以非常卑鄙的手段达成的。
开禧二年四月初四早上,蕲县依然被围得似桶的,眼看又是一场不知要耗多久的持久战。
这时金将突然抛出了一个诱饵:如果交出马军司统制田俊迈,就让郭、李二军全师而退。
说到田俊迈,这个人也算是员勇将,不过金人恨他,恐怕是因为他去年夏天时使了一个诈,骗得金国撤了河南宣抚司。
当时宋军正为今年之北伐造势,不断扰边试探。金国原有戒备,亦相应增兵。
不想田俊迈引诱虹县人苏贵到处游说、贿赂河南金国将臣,说宋国增加边防军是为了防盗,与犯北无关。
结果是金国上下都相信了这谣言,撤下河南宣抚司和西线新置的弓箭手。
到得今年兵端已起、情势严峻,才想起去年田俊迈的所作所为,皆认为实在可恶。
以另一位朝廷命官来换取自己的命,这事到底荒唐了些。
金人原是与李汝翼谈,还没谈拢,却被池州帅司提辖余永宁听见,告诉了郭倬,而郭倬竟然同意,假传田俊迈前来议事,直接喊绑。
田俊迈也是勇猛,挣扎着脱身、自己扼自己喉咙想要自杀,终于双拳不敌四手,在李汝翼的默许下,被郭倬亲手送给了金人。
金人颇守信,得到田俊迈后,便在城门外让开条道,让郭、李二人走了。
当然,没忘了追击宋军殿后部队,杀得宋军只剩一半不到。
开禧二年四月初五午后,毕再遇军到达虹县的时候,碰到了郭倬、李汝翼的溃军。
败兵之哀,满目疮痍,不得不说,这些数以千计、少胳臂断腿的人,在视觉上就给了青二十七莫大的冲击。
也许一天之后,他们毕家军也会有许多类似的伤员吧?
青二十七远远看着黑虎上的毕再遇。他一路前行,不曾回头,背影微弓却坚定。
又行数里是凤凰山,他们遇见了一队兵甲齐整的兵士,原来是毕再遇的上司镇江都统制陈孝庆所帅的另一拨军队。
毕再遇翻身下马,前去与陈孝庆说了几句话。而后两军交错,陈孝庆坚持撤退,毕再遇亦坚持前行。
青二十七听毕再遇身边的近卫说,当时毕再遇苦劝陈孝庆不要撤军:
“攻宿州虽然失败了,但胜负乃兵家常事,怎么能轻易示弱,堕了大宋军威国威!我宁死灵壁北门外,也不死南门外!”
然如毕再遇这般不怕死的人到底不多,他们只能孤军前行。
在到达灵壁之前,毕再遇停下召集众人训话:“郭、李军溃,金狗必然追击而至。吾决定迎头痛击,吐一口恶气,也为友军殿后。尔等可害怕?”
四百八十士齐声喊:“不怕!不怕!”声震寰宇。
青二十七本是不喜多话亦不外露之人,这时也忍不住与他们一齐喊出声:“不怕!不怕!”
他又道:“那么,儿郎们随我毕再遇杀金狗去吧!”
众将士又齐声道:“杀金狗!杀金狗!”
士气既振,毕再遇立刻分拨派兵,挑了二十名敢死之士守灵壁北门,而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将士迎击金兵而去。
他留青二十七于二十名敢死之士中。是
因为有他在前冲阵,后方会比较安全吗?
青二十七不愿意躲在后面。但她知道,战斗当前,军令如山,她不能和他如平时那样讨价还价。
可他四百余人要对战五千金兵追兵,他要怎么全身而退呢?她有点慌张。
见她担心,毕再遇还之以安慰目光。
青二十七心念一动,上前道:“将军,不如学张飞的疑兵之计!”
毕再遇先是一愣,之后一笑:“好,就听你的!”
他果然命部分将士在马尾后系上树枝,来回奔跑,扬起尘土,令敌不知来者几何,自己却拎起双刀,率冲锋军冲在最前。
毕再遇在两淮前线,向有军神之名,这一番冲杀,金兵心惊胆战,大呼“毕将军来也”,全军遁逃。
天渐渐暗去,青二十七在灵壁北门等得心焦。
许俊与青二十七一起守城,许是看出她的焦虑,他说了很多毕再遇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有毕再遇在,她尽可放心。
青二十七惶惶点头,心想,这次是这次,那次是那次,战场上岂有无敌之神,以一敌十,到底是难。
又过一阵,城外烟尘突起,得得蹄声中,只见黑虎上一人,铁甲裳尽赤,不知染的是敌人的血还是他的血:正是毕再遇!
青二十七心一阵发紧,迎上前去。
毕再遇跃下马,随手脱了上战场时所戴的铁兜鍪,露出因战斗而显得亢奋的脸,对青二十七一笑,身子却是晃了一晃。
青二十七忙将他扶住。
彭法随后率众赶到,大叫:“兄弟们!咱们赢了这一战!”
众军欢呼。
这一场战斗凶险无比,金兵不但在数量上十倍于宋,更有一位功夫不弱的领头之将。
毕再遇以双刀对此双简将,恶战许久,方将对方斩至马下。
又趁胜追击,直杀过河,将金军逼退了三十里后才鸣金收兵。
退入灵壁后,他不忘先安抚宋军伤兵伤将,忙了很久才回到帐中。
青二十七亦等他许久。他见到她,微微一笑。
青二十七生气地想:他怎么总是这样,不知顾念自己!
她低头帮他取下臂上胡乱包着的布条,重新包扎、处理伤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战场上的拼杀,她还没有习惯。看着他被刀剑划开的地方,她才知什么叫“皮开肉绽”。
只轻轻一碰,深红的血便又涌出。
她有点不知所措的心疼。
他突然说:“多年前,我妻子也跟我上过一次战场,到底是比你大几岁的年纪,她很镇定。”
青二十七一愣。
对啊,以他的年纪,怎么可能没有妻子。
心里原本有个洞,只是被什么勉强盖住,现在却突然被扯去遮挡。
他为什么在这个当口提起他妻子?他怎么能?
青二十七本该对他说:“你真残忍。”
然而说出口的却是:“你放心,我不会爱上你的。”
毕再遇一愣,似乎没有料到一向柔和顺从的她竟这样直接地戳破他话中隐藏的含义。
接着便下意识地回避她咄咄的目光,说道:“我知道。先告诉你,无非是为我自己的良心。”
青二十七眨眨眼,想将眼中含着的泪收回身体,一边笑道:“你应该迟点说的,让我陷到一半的时候再说。”
他的目光突然迎上来:“这对你不好。……你可以认为我自私,我确实是良心上过意不去。”
好狂妄的男人!
青二十七直视着他,嘴裂得更开了:“开什么玩笑,都说我没这么容易爱上一个人了。你别那么狂妄好不好?”
真像……毕再遇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盯着她,久久没说话。
青二十七告诉自己不能退缩,死撑着回瞪过去,甚至眼睛眨都不眨。
对视了一会儿,毕再遇自嘲地笑笑:“你很好,像你这么好的小姑娘,得到什么样的幸福都不为过。”
幸福?纵然我得到天底下所有的幸福,也不会和你有关。这不是你当下要告诉我的事吗?!青二十七咬住了唇。
而毕再遇所想的,大概和她所想的并不是一件事,因为他接着道:“……所以,我会尽我所能,不让你的手沾上杀人的血腥。”
什么意思?
青二十七一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不杀人,是她的底线;她知道这个观念足于让她成为武人的异端。
在时人的观念里,对待异端就该以杀止杀,那才是正道!也才能匡扶正道!
而被称为杀神和战神的毕再遇竟然与她一样?!
怎么会?!
毕再遇见青二十七愣住,深不可测地笑了,有些凄凉的意味:
“我从前也认为杀人有罪,不论杀的是什么人。可是……有一天,当我不得不杀人,杀戮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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