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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兰花般的女子


  方百味另择了安静的雅座,请青二十七坐下,将南承裕在“梦西湖”酒楼中的种种娓娓道来:

  “南先副寨主常坐的位置就是您刚坐的临窗那儿,每次来,都是用那锡酒热热地烫上酒,瞧着窗外头发呆。

  “先时没人敢怎么搭理他,后来有一两次,他在这里坐到深夜,一动不动,我斗胆上前一看,哎呀妈呀,哪曾想,一大老爷们,居然眼眶红红的。被我看到,也没发火,让我坐下来作陪。”

  青二十七问:“他有和你说些什么吗?”

  方百味:“没有。不过倒是有一两次问我,是否我们都很怕他。还有一两次问,是不是他不做镜湖水寨的副寨主,大家就不怕他了。”

  青二十七斟酌着措辞问:“他会不会是……有女人了?”

  不想方百味一拍大腿,大有遇见知己之感:“哎呀姑娘真是问到我心上了!”

  据方百味说道,因为有这么几次交谈,他本人又曾在江湖上小混过一段,两人很快地变得熟了起来,时不时谈些武林逸事。

  虽然南承裕很少谈自己,不过能看出来他有很重的心事,而这心事多半与有女人有关。方百味以此作出了与青二十七相似的判断。

  方百味还说,那南承裕常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锡壶上的兰花发呆。

  可见这个女人与兰花有关,要么名字中带“兰”字,要么是个种兰之人,要么住在有兰花的地方。

  青二十七皱眉问:“你刚才说如果我是女人,就不会偷袭我。是什么意思?”

  方百味:“南兄出事前几天,似乎预知到自己会遭致不幸。那天……”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交代我说,也许有天会有人来取这锡壶,让我如果来的是女人,就把锡壶给她;如果来的是男人,就替他好好教训下来人……”

  方百味说着,偷眼瞧了瞧青二十七。

  那么,这女人多半就是锡壶的主人了。不过南承裕让方百味教训来人,未免太过托大,方百味那两把刷子,哪里够用?

  青二十七一边腹诽,一边又问:“他没说会来的,可能是什么人吗?”

  方百味摇头。

  青二十七向他要走锡壶,再次坐到南承裕的专用座上。

  这么多的日子里,他坐在这里,到底是在看什么呢?

  窗下就是一曲河水。

  包括“梦西湖”酒楼在内,河的两岸有许多商业建筑,青二十七不相信南承裕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盯牢、巡视他的势力范围。

  五月的阳光照射在黑的瓦、白色的墙,分外明媚。

  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女子,是否也如此明媚?

  他预计会来取锡壶的男人,又是谁呢?

  临走,青二十七请求方百味让她带走锡壶,若有人找来“梦西湖”要锡壶,就让此人直接到镜湖水寨找她。

  之后的半天,青二十七一直走访在南承裕曾经耀武扬威的地方。

  走了一圈,调查几乎没有进展。

  原因在于人们众口一辞,无非是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南承裕就是个混蛋!

  而那些被南承裕害得很惨的人,根本毫无力量对他进行报复。

  实在要说新发现,也不新。

  青二十七再次遇到昨日被她和左心宁狠打了一顿的长得獐头鼠目的家伙。

  从他口中得知,南承裕在收保护费时,的确有漏公款,吃私钱的情况,而且暗地里吃下的银钱数量不在小数,不过平时并未见他怎么花钱。

  那小喽喽还说:“南副寨主真是……怪人一个,没亲人,也几乎不见他花钱,他的身家不知被他藏到哪里去了。可惜啊可惜,这下子命没了,大把的银子也不知去向……”

  河水在青二十七面前缓缓地流过。

  有一艘画舫在河面上行驶,画舫上挂着的红灯笼表示这是个“移动”的青楼,每天傍晚,它都会沿着水路缓缓而下,揽客卖笑,醉梦欢场。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她定定地坐在河边重新梳理所有已知的信息。

  她很清楚自己可能钻入一个死胡同,而要从这里出来,最重要的是要确认南承裕的真正死因。

  她心中隐隐有个答案,有待于复查。

  在回到葫芦醉岛与左心宁会合前,青二十七将南承裕之死的几大疑问写成文字,用解语轩的情报传递通道传回临安,明天即会在《新闻》登出。

  刺激隐身暗处的敌人,让他们自动浮现、慌张出手,已经成为她用得最顺手的手法之一。

  狗急了,总是要跳墙的。

  不过,为免打草惊蛇,关于“梦西湖”酒楼里的一切,青二十七选择暂时不公布。

  开禧二年五月十六,当青二十七在绍兴城中忙碌的同时,呆在葫芦醉岛镜湖水寨的左心宁也没闲着。

  她亦从不同人下手,旁敲侧击出了许多事。

  这些事包括:

  南承裕的钱似乎都拿去放高利贷了,被他逼得卖妻卖子、家破人亡的人多半是因为还不起债。

  南承裕最近的脾气很差,明明是自己健忘,却全推到手下身上,动不动就往死里打人。

  南承裕最近的肠胃不太好,不是便秘就是拉稀,让水寨的专属医生看过却找不出原因。

  以及:

  镜湖水寨虽然有正经生意,不过经营得很一般。

  据说许立德为了还愿,在城郊某处又开建了几座善人桥。

  与外界的评价不同,镜湖水寨内部谈及南承裕微现同情之意,而对许立德讳莫如深。但有姚强的例子在前,谁也不敢对南案这案子本身说太多。

  …………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印证青二十七与左心宁最初的猜测。即,南承裕是在替许立德作恶人。

  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支撑着镜湖水寨。

  如果这个猜测就是真相,那么,许立德显然有杀死南承裕的动机。

  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忽然不干了,会给镜湖水寨带来什么样的损失,这只有深涉其中的人才能真正了解。

  要是这条狗的脑子再坏一些,将种种龌龊捅出去,那更是全水寨的灾难!

  青二十七与左心宁会合后,交流了一下彼此所得,均认为应该再去验验南承裕的尸体。

  灵堂并未因室外的温暖而变得热闹,南承裕的尸体依然孤伶伶地躺在那里,唯一有变化的是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淡淡的腐败气味。

  戴上口罩、手套。

  青二十七径直请左心宁撬开南承裕的牙关看看。

  不出所料,南承裕的牙龈边缘有一些深灰色和蓝色的带状、不规则斑块。

  “铅中毒。”青二十七下了个结论。

  左心宁讶然:“铅中毒?你是说铅粉?铅粉是药物,可杀虫疗疮、祛淤止血。《神农本草经》和《药性论》都有记载……”

  铅粉何止是药,亦是爱美女子修饰妆面之物。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玉骨解凌风露,铅华不涴凝脂”,这些句子读起来都是极美的。但是……

  青二十七解释道:“曾有一个朋友告诉过我,长期与铅接触的人,铅会进入血液、深入骨髓。

  “久而久之,便秘腹泻或腹绞痛都是常事,更严重的还会时时头晕昏眩,有的人牙龈出现蓝色斑块,人变得躁狂、不可理喻。

  “而在过于饥饿或吃了某些食物后,骨中的铅在短时间内从骨头析出,大量进入血液,就会出现四肢麻痹、疼痛无力等中毒表象,甚至死亡……”

  样样都是南承裕的症状,然而左心宁犹自有点疑惑:“南承裕从哪里接触到大量的铅?”

  青二十七回想起当初楚乐一的“危言耸听”,他最看不得的两件事物是女人铅粉抹面,男人锡壶烫酒,偏巧此二事为宋人习俗,无人曾有疑义。

  当时他说:“你爱信不信,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此乃饮鸠止渴、自断活路是也!”

  虽说那时将信将疑,但从此以后,她是再不敢用这两样了。

  唉,楚乐一啊……

  青二十七收回发散的神思,道:“人最容易接触到大量铅的地方,一是胭脂水粉,二是锡壶,尤其是用锡壶烫黄酒,反应更为激烈。”

  左心宁仍不敢尽信:“没这么恐怖吧!大宋多少人都用锡壶烫酒,怎没人人都中毒?再说了,我也用银棒测过,南承裕口中无毒!”

  青二十七:“我那朋友言道,白银验毒,只能验砒霜之毒,所限多矣!

  “而如若有人知道锡壶烫酒有毒,特制了一把含铅量极高的锡壶给南承裕,又保证他一定会用,这个局,便通了。”

  如果给南承裕这锡壶之人,乃是他暗中思慕的女子,那么,他如何舍得不用?

  而如果这女子真的存在,她们又该去何处找寻?

  “如果锡壶烫酒毒杀南承裕的假设成立,也就是说,南承裕在受头上重击之前,已是毒发命竭之时。因而无论这人攻不攻击他,他都是将死之人……”左心宁沉吟道。

  她不但想通了,而且往更深的地方想去:“因而这个攻击他的人,并不是致南承裕死亡的真正凶手。——这也解开了我们一致认为,那当头一击不足令南承裕致死的谜团。”

  推理至此,她们已经完全忽略不计那位爆头南承裕之人在本案中所起的作用;她们只想知道那与兰花有关的女子是谁。

  然而没想到的是,她们无所谓知道他是谁,偏有人非要告诉她们他是谁。

  开禧二年五月十六夜,许立德逮来了陈营,并且找到了“凶器”——长方型檀木线香盒。

  香盒上血溅斑斑,无疑是它打中了南承裕的头。

  陈营其人长相言行不足为道,早被打得八魂七魄去了大半,而香盒摆明了就是他香铺中物,又有人见过他躲藏异状……

  许立德对青二十七与左心宁长叹道:“寨中兄弟日夜搜索,终将真相大白,让人怎不唏嘘!”

  “哦。”左心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许立德颇觉奇怪。

  左心宁直接地道:“南先副寨主的死因我还没最后下定论。我看,还得请许寨主搞些冰来,或是将南先副寨主的遗体放到更干燥、不易腐败之处。

  “否则在定案前,南先副寨主就被毁了尸、灭了迹——这想必也非许寨主所愿吧?”

  她正话反说,许立德的脸立即黑掉了,不过到底不敢对“半袖”门人提出反对,只说人证物证口供俱在,当可结案才是。

  左心宁也不解释,说道两日内必拿住真凶等等。如此将他打发了去。

  在二女继续深入南案的同时,许立德为何急急忙忙地找来了“真凶”?

  这个令人玩味的举动让二女对他的怀疑更进一步:难道这送锡壶的女子是许立德的安排?

  可依事情发展的顺序来说,南承裕是因为爱上这女子而萌生退意。

  这其中还有逻辑说不通。

  夜深沉而月明亮,青二十七与左心宁不免为南承裕其人感叹万千。

  青二十七:“看见南承裕院子里那株兰花,原是只想到陶潜之《幽兰》前四句‘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不想,这整首诗方是他一生写照!”

  左心宁点点头,吟念出下半首诗:“不错!‘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只叹他想回头,却已回不了头。”

  正谈话间,窗外响起三更的梆子声:“咚!——咚!咚!”打更的啰啰从镜湖水寨从东到西,敲着竹梆打着更,声音幽远,不知传到几许里外。

  青二十七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啊”地一声轻呼。

  左心宁问:“怎么?”

  青二十七一笑:“我想,我知道南承裕在‘梦西湖’二楼雅座看什么了。”

  只要是有城、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更夫,在夜里,更夫每隔一个时辰敲一次梆子,是报时,更是巡夜;有了他们的存在,盗贼宵小出没自当更加小心。

  然而在开禧二年五月十六,青二十七想到的事,不是更夫的作用,而是更夫的行进路程。——他们每晚都要巡视,并且巡视的路线基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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