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自尊许我怨念
租界的雨季惠风和畅,路上飘着梨花瓣,戏园子门口走一圈,脚底时时多了一圈软黏的白糊,我着团花红袍、小黄鹂着杏色布袍,不加修饰地披着黑发在街上揪着打糕遛弯,随手一摸脖子,滴滴答答都是汗,我的衣服和发丝很轻易地像层带花儿的皮贴在身上,于是整个人就像条光裸的蛇,那个卖包子的傻小子还杵在那里叫卖,走过路过我都不避讳他灼灼的视线,有说有笑地怎都不会看他,因为我是要去穆府找二少爷喝茶的人呢,我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穆翰二少爷的那句“我们廷漂亮极了。”,声音沉沉地陪我入了很久的梦。
这半年我偶尔故意称病,让小黄鹂自己去二少爷家告诉一声,每每小黄鹂转告我二少爷担心得紧,我就想称个重病让他再担心一点。
“廷廷廷!有个好英俊的好长个腿的男孩在门口蹲了一下午,抱着个篮子一直坐着,我看满头大汗的也没喝口水,瞧着就挺娇贵,我怕他不行啊。你真不出去看看?”胖石头憨憨地跑过来不住口地说。
我紧张地攥着被子说不出话。
“你额头出了这么多汗,怎么不开窗户?”石头去开窗户,我下意识地跪起来死拽住他往回拖。
“诶诶诶你说不开就不开,别动手啊。”
我愣愣神,“他......他现在还在?人还好吧?”
“还在呢。还行,就满头大汗。”
“拿点水给他吧,别说我给的,就说廷不是这里的人,他找错地方了。”
“咋不去看看呢?”
“你赶紧去你去完了不用回来告诉我了什么廷这里没这个人说完就完事了磨叽什么呢!!!”我滚到床的最里头,心里闷得要死。
那年我岁数未足不能到大戏台唱戏,所以我还时时向往竹林间的生活,沈班主受邀去码头出戏,我和小黄鹂得了一天假,我清早起来甩开他偷偷溜去一个时辰路程的百鸟竹林泡澡,临走时换了身举手投足极易露出大半个肩的蓝碎花袍子,以便遇到什么麻烦事,可以借容貌得到稍许帮助,我已经习惯了。
太阳像颗半生不熟的蛋黄,竹林里有段河歪歪曲曲地劈开两座山,像道疤痕,这道疤痕是我寻得的浴场,罕有人至,我脱了衣服拿着皂角油膏和草药在水里飘呀飘,一个俯首一个转身,唱起了皂罗袍,“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回过头来自问自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吹了吹口哨又觉无聊,在乌黑的齐肩发上抹着油膏,抬头盯着树杈上的鸟。
奇怪,那树杈像个喝醉了的老头,没见风也晃来晃去,后来居然“咔”地一声在我头顶折断。
我双手还在抚着头发,呆愣愣地看它向我砸过来,只能闭上眼睛。
背后被一根长长的东西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我就这样躲过了那根枯树枝,可脊骨和五脏六腑被震到的生疼,我眼前一黑都是黄的白的星星,喝水那样涩,灌到鼻腔气管密不透风,我被那根棍子挑了起来,恍惚意识到那是个剑鞘。
我还没有穿衣服啊......我的自尊心就是这样简单,天崩地裂也要穿着花团锦簇的袍子被抹脖子......
“醒了?”
“诶......?”我胸前的宽敞衣襟又被剑鞘挑了挑盖得严实。
“再躺会儿吧。”这声音从身旁变到头顶,稚嫩又清冽。
我抬起眼皮,看清头顶树杈上坐着的人,剑客的粗布蓝上衣和与之配套的蓝裤子,靴子绑得紧实,发丝没有遗漏地绑在后脑,是个讲究的少年......看不真切,长得好像穆老爷的小侍卫。
我得赶紧走了,我告诉自己,若是穆二少爷也在,我这副样子今后就甭进穆府品茶了。
“哪儿去啊?”
我哪有空搭理他,我爬起来就跑,边咳边跑,不顾衣服系没系好,坦胸扒着一棵棵树就趔趔趄趄往山脚冲,‘你可千万别留我啊。’我心想,他真的就没有留我。
大戏班子经营得好,又有幸我从小得沈班务大哥照顾,他说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他觉得我是个名旦的苗子,零零碎碎扔给我的碎银子也不少。我花了两个铜钱儿坐了匹马车就向戏班子奔,在马车上我整理着衣襟,想起我的草药也搭进去了,倒霉透了。
“廷,一晌午你哪儿去了?小黄鹂好个找你!”扫庭院的梅奶奶拍拍我的屁股从兜里塞给我一块纸包的枣糕。我的屁股连着背疼得脑门蹿出汗,接过来赶紧往屋里跑,“我去找他,奶奶!”
“诶呦我的小廷廷,你哪儿去啦,嘴唇都没个血色!”小黄鹂从床上跳起来。
“倒霉透了。”我扯了衣服给他看我白花花的后背上一条细长的印子,“我遇上坏人了,还好我跑得快。”
我趴在床上,听小黄鹂给我唱曲子,这段新学的连环计的确耐听,他得意得很,上药的手就没个准头,疼得我想要跳起来捶他。
“大后天晌午还要去穆二少爷那喝茶不?”小黄鹂仿佛比我心切。
“我不想去,你自己去?”我试探他。
“除了练功你还有什么事呀?我自己怎么去嘛!”我瞥见他心焦了。
“那就......去呗。”
租界的湿气重,天阴沉沉地扣在头顶,我和小黄鹂走在半路毛毛雨就下来了。
烟雨蒙蒙的毕府比往日朦胧,穆翰没如往常出门来迎我,想是下雨的缘故。
我看见那位小侍卫坐在主屋的栏杆上,我发觉小黄鹂向我身后躲了躲、端庄的步态全不会了、圆场白练了,走路活像个半身不遂,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找他玩去吧。”我低头说。
“谁......呀?”他就是那幅扭扭捏捏的死样子。
“你想跟谁玩你就找谁玩。”
他肩膀拱了下我,娇嗔得不像个正常男孩,我瞪他一眼,他颠颠地跑去主屋的栏杆。
“廷,你看,父亲新得的鲁班锁和巧环,你解解看!”他从黄刺绣玉扣红盒子里拿出一个叮当响的银环和一块造型奇特的木头,双手递给我,他的下巴和颧骨像精心修饰的相框一般精美,鼻子总在烛台前留下曲线好看的剪影。
“我看看。”我双手接过,我其实也很笨的......大字都不识几个,何况这益智的游戏。
他托着腮大眼睛看我的笨拙,长腿淌过很远。
“你会唱戏?”
不是我敏感,他的语气分明带着怀疑和轻蔑,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整理好微笑抬头问他,“怎么说?”
“我听见了。”他抬手看了眼自己的指甲。
呵,你看,就是这样,我“好心好意”骗他做朋友,犯贱地来他家里,他践踏我的自尊。
“会唱,科班唱戏,唱得怎样?”我纤长的眼尾挑起来,顺滑的下颌对着他,嘴角没笑意。
他噎住,没话说,看着地板,低着头。
那时年轻气盛,明明我有错在先,也不知哪里来的气,我摔了他的巧环、拆了他的鲁班锁,尽数扔在他英俊的脸上,好像在眼角划了道口子,不管了,我扔了就甩袖出门。
他们家人都是这样吗?不会留人,没人来追我,他们一定轻蔑我,我好歹日后是个有头有脸的名角,容不得他仗着身家鄙视我。
租界的路上雨点像小手指噼啪地弹在我的脸上,整个城像被扔在了海里,我胡乱抹了把脸,湿漉漉的黑发和天生的红唇应该衬得我比象牙白的面庞很瘆人,要不怎么大家都在门前直勾勾盯着我看?我那时恨毒了这个举手投足一幅达官显贵样子的男孩,以至于今后执拗地为了他活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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