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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苏浅雪与半阙诗(二合一)


  杨旖蝶来扬州只有半年,在治学之余,她常常著男子衣裳到运河画舫上,听曲狎妓,饮酒作乐(……这位姐姐的取向有点异于常人……)。

  后来,她认识了苏浅雪,两人相见恨晚,很快就成了闺中密友。

  苏浅雪得以脱离贱籍从良,几乎全靠杨旖蝶,否则以苏浅雪名气之大,开妓院的那些门阀大族们岂肯放她走!

  杨旖蝶一策马头,与苏浅雪同骑共鞍,便往裕隆窑方向缓缓而去。

  鹰扬卫一众禁卫亦尾随着。

  苏浅雪本不愿意这样子走,但她被杨旖蝶“挟持”着,动弹不得,也只得随她去了。

  裕隆窑内。

  烧制好的器皿所陈列的地方与掌柜所在的账房是连通的,这样主要是方便窑场掌柜随时向顾客推介瓷器、陶器以及坩埚等产品。

  裕隆窑的窑场,寻常顾客是禁止入内的,他们出品的东西在官市以及乡野集市上都有得卖,普通买家直接在那里挑选心仪的产品即可。

  能进入窑场成品陈列室的人,都是大客户以及长期合作的熟客,这些人通常都是几十万钱几十万钱地大笔采购的豪客,当然,象关宁这种花几万钱就为了烧制一个“大缸”的“怪客”,亦是有资格进去参观的。

  窑内的管事人,也就是他们的大掌柜——孙东云,管着这里已经有十数年了,窑场内事务的每一个流程,每一步操作,他都一清二楚,甚至连每一个客户的性格喜好他都了如指掌,所以在扬州府内,孙掌柜是一个很吃得开的人物。

  今天一大早,窑场开工之后,孙掌柜就开始忙活了。

  他指挥手下伙计将客人们要的各色瓷器分门别类包装好之后,便开始与掌窑师傅讨论着今天这一窑烧出来的透雕镂孔青瓷的成色、火候、颜色及花纹。

  “颜色不纯,居然看得到纹理与杂色……”

  “釉面不够细密,不够光滑,明显火候未到……”

  “这一窑瓷器,一半烧得过火了,一半又烧得不够透,你们都是闭着眼在干活的吗?”

  “你瞧,你瞧,这几只上面还有砂眼,拿这些玩意出去糊弄人,是要砸我们裕隆窑招牌的,晓得不?!”

  孙东云无疑是一个很严格的人。

  在他身上,既有生意人的狡黠,又有老匠人的固执与严谨。

  在训完掌窑师傅之后,他随手就将几十个有瑕疵的瓷器当着众人的面摔个粉碎。

  满屋子的人都屏住呼吸在听他咆哮。

  就在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伙计,满面惊惶地叫道:“掌……掌柜的,我们窑场不知为何……被官军围了!”

  “什么?!”孙东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来就恼火,现在又看见那伙计筛糠似的倒霉样,心中更来气了,便吼道:“你在抖个什么玩意?说清楚些!”

  “掌柜,我是说门外来了一大批官军,车马呀,刀枪呀,什么都有……一大群人呢!”

  “我们窑场又没做什么犯忌的事,围我们做什么?”孙东云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也不慌,抬脚便往门外走去,可还没来得及出屋,门外已有人跨进来了。

  屋内本是有些暗的,来人一到,整间屋子似乎都亮了起来!

  为首的白衣少女与紫衣“少年”都只能用明**人来形容,而她们身后的数名锦衣卫士亦是气宇轩昂,气势逼人。

  苏浅雪与杨旖蝶!

  苏浅雪来过裕隆窑几次,孙东云是认识的,但她身旁那位贵气逼人的“公子”就从未见过了。

  孙东云是个有眼力见的人,他只瞥了杨旖蝶一眼,便非常确实这位仁兄是个“雌”。

  其实……这也不是很难认的,因为杨旖蝶虽身著男装,但“胸肌”实在太过发达,只要不是眼瞎的,肯定都知道她是女人。

  孙东云与苏浅雪打过招呼以后,便朝杨旖蝶深深一揖道:“在下孙东云,见过公子。请问公子高姓大名?如何称呼?”

  他也不点破杨旖蝶女儿身的身份了,别人既然要装,他当然也能装做不知道。

  杨旖蝶撇撇嘴,慵懒地道:“高姓大名什么的就不必说了,反正你也不认识我!”

  孙东云:“……”

  咳,这位姐姐就是这么直接!

  杨旖蝶可不管这尴尬到几乎凝固的气氛,她背负双手,自顾自在屋内踱起了步,见到满地的碎瓷片,眉头皱了皱。

  孙东云赶紧赔笑道:“方才不小心打碎了,公子小心。”

  “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孙东云对着那群呆若木鸡的伙计们喝斥道。

  不一会,收拾妥当。

  杨旖蝶继续在室内走来走去,欣赏着瓷器,时不时地点点头,她出身富贵,对于瓷器的鉴赏很有一套。

  苏浅雪则在一旁的案桌旁坐下。

  窑场灰大,桌子一天不擦,便蒙上一层灰,而桌上那盏油灯好象还有点漏油,之前打扫房间的伙计可能是一时找不到新油灯来替换,又怕油渗到桌面上会挨骂,就随便找了两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废纸垫在灯座下。

  孙东云见一身雪白衣裳的苏浅雪与自家黑乎乎的案桌形成鲜明对比,眉一皱,又想训斥那些伙计了,苏浅雪倒是不以为意,她笑着对孙东云道:“孙掌柜,烦请你将我定制的瓷器拿来给我看看。”

  “好的,好的,苏姑娘请稍候。”

  孙东云让伙计们去仓库取瓷器了。

  苏浅雪所开药膳铺中所需要的瓷器不是市面上流行的款,所以一般要定做才会有。

  在这空当,苏浅雪的目光忽地落在了那两张垫油灯的硬黄纸上面!

  硬黄纸是这个时代较名贵的艺术加工纸,常用于写经和摹写古帖,这种纸出现在窑场里倒是比较少见。

  纸上似乎有一些字,苏浅雪看了看后,觉得字写得不错,便将两张纸从油灯座下抽出来,细细地看。

  不一会,她的眼神越来越亮,就象暗夜里被明月照亮的星辰一样!

  她双手展开纸张的动作变得慎重而轻柔起来,就象在泥土中将蒙尘的明珠挖出来似的,不由自主地,她开始诵读着纸上的文字。

  “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苏浅雪的嗓音温婉低回,向来极富魅力,此时漫声吟唱,更是有如天籁,一下子便让屋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杨旖蝶听见她在吟诗,亦放下手中瓷器,走到她身旁,看着那张硬黄纸,只见纸上的字迹银钩铁划,遒劲苍雄,力道透纸而出,直似欲飞天而去!

  此时,苏浅雪要的瓷器已取了过来,孙掌柜将其中的一两件放在桌子上,对苏浅雪道:“苏姑娘,你要的瓷器在这,你看看。”

  苏浅雪对孙掌柜的话恍若未闻,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神只盯在手中的硬黄纸上。硬黄纸挺脏的,除了煤灰之外,还有几个浅浅的脚印。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诗不循格律,不拘对仗,颇有古风……但韵自天成,琅琅上口,又象是曲子词,末句……末句更是妙至毫巅,真乃体格神致浑然一境之作也……咦,这还有一首……”

  苏浅雪似已进入无我之境界,只盯着手上的诗稿(隋代还未正式有‘词’一说),呢喃自语道。

  孙掌柜心想:“这姑娘没事吧?怎象魔怔了似的?”正欲再喊苏浅雪,却见杨旖蝶以手压唇,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孙掌柜连忙住嘴。

  “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生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她身后的杨旖蝶被诗文所吸引,亦不自觉跟她一块吟诵起来……

  双妹俱是声音曼妙之人,如此唱和,闻者如醉。

  此诗乃李商隐神作,词藻之煽情华丽,用典之多,意境之深,可谓艳绝古今,合诵之后,苏浅雪又一个人反复吟诵了几次,似已迷醉。

  杨旖蝶也不打扰她,只是宠溺地看着她,微微笑着,她最明白苏浅雪了,此时的苏浅雪才是最真的苏浅雪。

  过了半晌,苏浅雪似乎才从诗文的回味中缓过来,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展开了剩下的最后那一张诗稿。

  “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声音嘎然而止!

  苏浅雪没有再念下去。

  因为诗写到这里就没有了!

  “把”字的下面濡染了一大块墨渍,就象快马驰道上突然冒出的一块大石头一样,将诗文造就的情感洪流拦腰斩断!

  这种感觉就象喝酒正酣,突然被告知……酒没了!

  不是爱酒之人,不会懂得其中的痛。

  这首诗只有半阙,但前半阙已将凄楚悲凉的离愁烘托到了“苦恋”的地步,下半阙要如何将之续接并推到“绝恋”的顶峰,才是最诱人的悬念。

  然而,下半阙突然被那块墨渍给耽误了,就如同天意一般,原作者显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再写下去,苏浅雪将这张稿纸翻来倒去地看了数遍……嗯,剩下的半阙确实没有!

  她抿着唇,蹙着眉,脸上的表情就象一个放纸鸢的小女孩突然发觉手中的丝线绷断,眼看着那只纸鸢随风远飏,一下子,满满的失落情绪便堵上心头。

  过了一会,她才忽地抬起头望着孙东云,眼神淬烈,就象一个猎人望着一只松鸡似的……

  孙东云被这种眼神吓了一跳,不禁后退一步,吃吃地问道:“苏……苏姑娘,有……有事?!”

  “孙掌柜,这几首诗可是你所作?”苏浅雪试探着地问道。

  这两张诗稿上的字迹是一样的,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但与孙掌柜的字迹并不同。

  孙东云轻吁一口气,苦笑道:“老朽才疏学浅,哪写得出如此诗篇!”

  “那是何人所写?”

  “这个……我也不清楚。”

  “哦,”苏浅雪一脸失望。

  孙东云看着桌上的诗稿,眉头大皱,心想自己这几天都在这账房与陈列室之间转悠,怎么就没发现这灯座下垫着两张纸呢。

  孙东云是个读书人不假,但从未写过诗,他一点都不关心那些,他的学问都用在记账和管理窑场上面了,诗赋?能当饭吃?!

  “这诗真不是你写的?!”杨旖蝶抖着手中的两张纸,象审犯似的看着孙东云。

  孙东云连连摇手。

  “那你们窑场里的人呢?”杨旖蝶背负双手,向着孙东云前趋一步,咄咄逼人地问道。

  她一动,她身后的侍卫随之而动。

  “我……我不知道啊!”孙东云瞥了一眼她身后那几位手握刀柄,好象随时都准备出鞘见血的侍卫们,抖抖索索地答道。

  “好了,旖蝶,你别吓着别人了。”苏浅雪回过神来,拉着杨旖蝶的手腕,轻声责备道。

  “嘻嘻,我知道啦,我正跟他逗趣呢。”杨旖蝶回过身,摸了一下苏浅雪的脸颊,笑嘻嘻地道:“我这不是见姐姐你着急了吗?”

  苏浅雪白了她一眼,将她不安分的手打开,然后语含歉意地对孙东云道:“孙掌柜,方才我失态了,多有得罪,请莫要见怪。”

  孙东云连忙欠身道:“哪里,哪里,苏姑娘言重了。”

  “这两张诗稿若不是贵窑场里的人所写,会不会是来到此处的客人们写的?”

  孙东云低头想了一会,才道:“不会的,来此处的客人们除了写字据,契约,便是商函,从未有人作过诗,而且看这硬黄纸的质地,也明显不是我们窑场用的纸。这两张诗稿应该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嗯,”苏浅雪点头道:“那可否劳烦孙掌柜你帮我问一问窑场的伙计们,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两张诗稿?”

  孙东云笑道:“一点也不麻烦,我们窑场的伙计也不算很多,我去问问便知了。”说罢,拿着诗稿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杨旖蝶见苏浅雪好象还在回味那三首诗的余韵,不禁问道:“姐姐,这几首诗虽写得好,但你也太痴了吧,这真有如此吸引人吗?”

  苏浅雪咬了咬唇,凝眉望向门外的天空,过一会才道:“嗯,是的!诗书典籍中流传下来的诗句我几乎都看过,从未有诗句能够如此打动我的。观其格律、文采与神致,不象是古人遗作,应是当世之人所写。作诗之人定是奇人,竟将‘情’之一字刻画如此之深,实属神作!”

  “姐姐,你说得这么动情,莫不是喜欢上了这个作诗的人?!”杨旖蝶也不管屋内有这么多人,一个熊抱,便从后面将苏浅雪抱了个结实。

  “呸,尽胡说。”苏浅雪扶着杨旖蝶的两条手臂,面色绯红地啐道:“诗文应和而已,何来情愫一说!”

  “呃,对了,旖蝶,你的尊师薛道衡薛大人最近不是在收集当世文人的诗辞吗?我们若能找到此人,将其引荐给薛大人,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唷嗬,姐姐岔开话题,只怕不是为了给薛师收集诗文才这样子的吧……嘻嘻,公心私用,可耻!”杨旖蝶笑闹道。

  “好啦,好啦,别闹了。”苏浅雪见杨旖蝶笑得开心,自己也忍不住“扑嗤”一下地笑出声来。

  过了好一段时间,孙掌柜回来了。

  苏浅雪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但孙掌柜满面歉意地道:“除了个别外出的伙计外,我都问过了,没有人知道呢。”

  “哦,”苏浅雪失望地吁了一口气,继而微笑朝孙东云点点头道:“有劳孙掌柜了。”

  其实想想也对的,在窑场讨生活的伙计、窑工们,每天累死累活,所赚只不过两顿饱饭和几个养家糊口的钱而已,纸上的诗赋他们既不认识,更引不起共鸣,对他们而言,诗文就象天上的云彩,无论晴时的灿烂,还是阴时的沉郁,都与他们的生活关系不大。

  对于这些毫不关心的东西,会有多少人去留意?!

  从窑场出来之时,苏浅雪将那两页诗稿也一并带走了,在马车上,她依然在反复吟诵着这三首诗,尤其是那首蝶恋花的残本。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

  “愿此生还能看得到这下半阙吧!”她轻轻喟叹一声,将两页诗稿细细叠好,收在了腰间的绣荷包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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