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众望零八(上)
大年二十九,苍茫的天色在荒野外更显苍莽,野鸦飞叫,朔风横吹,枯草成浪。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身后随行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行走在天低地阔的草莽间,径行出一条道路。
荒草成叠,重重堆堆,遮住了本就不明显的小径。幸是冬日,蛇虫绝迹,然而枯草带到脚边,裤腿上还是沾上了不少尘埃与污泥。
老人在前不语,张彻跟着,手里提着两沓黄纸,也抿唇不说话。
他看着眼前不断被拨开的荒草,仿佛连着天际,脑中不由得想起那段课文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了两条路,我选择了另一条,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路径延绵无尽头,恐怕我难以再回返。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诗文作者已不曾记得,其实两世为人,重新上学的时候,旧文新读,往往能生出许多不同感受。那些细腻的在前世走马掠过,这辈子慢慢走在后面捡起,仿佛轮回宿命。
张彻看着脚下不断翻起的尘泥,走了许久,倒并未有什么不耐。就算直到目前为止,爷爷也没告诉他今天到底来的是哪里,手里提黄纸,多半是上坟吧,南安的习俗是三十、初一、初二皆可,倒很少有二十九来上坟的。而且之前的年头,也从未来过这里上坟。
老爷子都能走这么远,我又哪来资格抱怨呢。
他十分明白这一点,爷爷的性子跟外公不同,小时候他对自己的疼爱到了溺爱的地步,而外公因为身在体制,对形式主义和家教看得更重一些,比较繁琐的礼节基本是外公教授自己的。然而随着年岁增长,外公觉得男孩子长大了,应该慢慢放手让他出去闯一番天地,对他越发慈爱,生活上的事情基本不再怎么管;而爷爷则一改小时候的溺爱态度,似乎是觉得小孩子小,可以胡闹,长大之后,就必须摆正脊骨,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今天打乱了爸妈计划,执意带着他到这里来,便是爷爷一意孤行的结果。
张彻抬眼,看着走在自己前面,步态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目光中也满是敬畏。
朔风依旧,草被翻起,前方就是一块山坎,视线总算开朗了些,随着老人的步子渐渐放缓,张彻心知,这段路恐怕已到了尽头。
山坎之间,荒坟孤立,周边杂草丛生,坟前既无香火,也无摆贡,看着便荒废了许久。
张安廷在坟前站定,眯起眼睛,沉默了会儿,竟是掏出火机,撩起一堆枯黄杂草,就点燃起来。
张彻看得暗暗心惊,扫墓锄草,是锄草不是除草啊,自己爷爷还真是个刚烈直率的人,一点儿也不怕冲撞死人。
火势渐大,坟上的一片都被烧光,焦黑色光秃秃的只剩些草茬子,看上去却利落不少,让人心中快意。
随着荒草烧开,墓碑也渐渐显现出来。上面有些焦黑的旧年残痕,明显不是第一次遭受这种待遇。张彻仔细辨认一番,发现上面铭刻着“故叔考张庭正老大人之墓侄张安廷立”
原来这是爷爷的叔父。
张彻暗忖道,这种情况其实在那个年代也很常见,无子早丧,便由侄辈立碑。有这种情况的还算好,大多数荒冢枯骨,无名无姓,多半都是随便一埋,起个坟包便是,挖坟的是不是亡者的亲属都很难说。
“你叔祖逝世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了,他在世时对我极好,说是叔侄,其实挺像岁差较大的两兄弟。村支书记把他的遗骸送过来时,我都没反应过来,他那么大的人,竟能装在这么小的盒子里。”
老人说着,手里就比划起大小,四五十年前那般托着的姿态,被他做得仿佛岁月从无流逝,犹如昨日般。
张彻沉默,他这个时候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
“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战场上其实夺来不少功勋,却在回乡的路上,为了拉起战友,两个人一起在铁轨上被火车碾过去。送回来的是他的骨灰,其实没多大重量。”
张安廷的语气依然没什么变化,抑扬顿挫,听不出有很强烈的感情色彩。
张彻觉得有些东西可能确实是基因遗传,自己这一世说话的方式,有些时候冷酷得就像在装比,也是这样抑扬顿挫又十分平静,明明上辈子没这些毛病。
“我叫你过来,当然不是要给你讲我们这代半截子入土的人,身上的故事。我们老年人爱说的血脉,估计你们也不愿意听。”
简单说完缘由,他却没有深入再讲,而是回身看着自己孙儿,看着他已经长到这么高,仿佛昨天还在自己怀里蹦着,终于流露出了一声感情色彩极浓的感慨。
“爷爷你乱说什么呢,您身子骨这么好,长命百岁都是少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可千万别先落了自己威风,而且我也爱听,血脉什么的,以前还没听您说过呢,就说说吧!”
张彻将手中黄纸放下,笑着劝慰道。老年人总是不希望别人真正把他们看老的,新年过节的,张彻自然要把他往好了哄。
“其实也没多少可说的。”张安廷一边不怎么在意,语气中却透露着浓浓的感慨,“你想想,我们张家的祖上,是不知道多少万年前的一位雄性,宏图正展,立下家业,薪尽火传,代代相承。周围的其他血脉,像你叔祖父这样的,运气不好,就断了血脉,那可是真真正正的绝后啊……每一代,必产男子,然后男儿又娶妻生子,生出男儿,这样代代下来,才有了今天的你我。这其中,有任何一代无子嗣,或者只有女儿产出,那一脉便算是从此断绝。今天的你,感受一下身体里的血脉,那是无数年前从祖上传下来的图腾,延续到今天,好像一条条细线,稍有不慎就断了,比起今天这样富裕的生活,当初更加艰难。我常常,只是想象,都觉得艰难。”
“年轻的时候,世道难啊,听父母说他们那边更难。咱家有好些老东西,都是跟着血脉一起,很不容易才保存下来的,但这些不重要,甚至都丢了也无所谓,真正重要的是,人如何继续传承下去。”
老人回身,面带哀叹,又仿佛蕴着无穷魄力地回身,看着那座孤坟,轻俯首:“人活在世界上煎熬挣扎,你们这一代不懂,我们那时可真是在挣命啊……想要更好地活下去,为自己活,为先祖活,为后代活,为传承活,就要跟这世间的一切争。我让你挂在书房那副万物唯争,你写得很好,但许多年来,你其实身上从来就没那股争劲,仿佛天生来一副怠懒性子,我看着十分担心。”
“人活得久了,就总容易看见一些不容易看见的东西。我这辈子,曾看过不动的蚂蚁,看过逐日的幼蛾,看过噬蛛的大蚊,看过熬冬的老蝉。草木竞生,蝼蚁抗死,万物唯争,万物惟挣啊!人生天地间,从远古到现在,无羽毛鳞介以居炎凉,无爪牙筋骨以斗强硬,还能活到现在,并且活得越来越好,就在于我们比别人更能争,妄图与世不争利,便如抱石投湖,徒然消亡罢了。你年纪尚轻,多数时候,看上去比我还垂垂老矣,少年老成,不是好事。”
老人面色平静,缓缓摇头,将脸色隐隐发白的少年,心底最大的秘密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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