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清明时节
一旬以后,是清明。
扬州一带,每年清明时节天上都会下起一场绵绵细雨。
自清晨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
角鹰山后山的一处绿植茂盛之地。
两把碎花纹案的油纸伞,自山道尽头悠悠走来。
一行四人,女子占多数,男子才不过寥寥一人。
为首那把油纸伞下,是一位体态丰腴,身穿一条浅蓝色低胸长裙的年轻女子。一块系结着红绳的羊脂圆玉,垂放在她那对丰满白嫩的胸脯上。
女子的身边,站着一位一袭黑衫的年轻男子。男子面相俊美,与同行的三位女子比拼容貌,丝毫不会逊色分毫。那对好看的桃花眼,一直注视着绿意盎然的道路尽头,那块竖立着的青石墓碑。
墓地的旁边,大概在百米开外处,有一座深不见底的寒潭,而在寒潭的上方,则是有一条溪流,由上而下,流淌着清澈的溪水,流入潭中。
潭中豢养锦鲤一万尾,是他当年亲手所放。
冬去春来,寒潭解冻,潜在潭底过冬的锦鲤,趁着今日的绵绵细雨,纷纷探出脑袋,钻出湖面,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时不时,亦有几尾锦鲤,扭转身躯,跃出湖面,溅洒潭水数两,之后又“噗通”一声,坠落回潭中,如此反复,乐此不彼。
寒潭中,除了他亲手放养的一万尾锦鲤,还有他爹当年亲自植株的上百朵莲荷。
等到天气逐渐转暖,在晴空万里的日子中,便有野生蜻蜓飞来此处,或落在湖面,或立在荷尖,景象宜人。
孙骆涯单手撑伞,一手搂着已是妻子的孙雅儿,走向那座简朴的坟墓。
墓地朴素,墓碑是块长方形青石板,坟地则是由四百九十块方砖砌成的一座坟包,呈半圆形。
青石墓碑上,以小篆錾刻着“吾妻李若琳之墓”七个大字,而在墓碑的右下角,还有两行小字。
小字同为篆体,竖直排列。
一行为“其夫孙希平所立”,一行为“瑞宁二十八年卒”。
这块墓碑孙骆涯看了十五年,算上今年这一次,该是十六年了。
墓碑前方,三寸开外处,设有香炉、烛罐与铜盆。
炉中留有紫香燃尽留下的木签,以及被雨水浸湿后淤积成泥块状的香灰。
烛罐中,蜡油凝结成块,好似熔浆凝固之后的模样。
铜盆里边,少量的灰烬与雨水混合在一起,积水将满。
孙骆涯始终将雨伞倾斜向孙雅儿那边,他搂着孙雅儿来到坟前,两眼注视着墓碑,嗓音哽咽道:“娘,我带雅儿来见您了。”
被搂在怀中孙雅儿,手里挎着一只小竹篮,篮子里放着香烛与纸钱,上边盖着一块花布,只露出了香烛的末端木签。
孙雅儿半蹲下身子,展颜笑道:“娘,雅儿来看您了。”
这时候,另一把油纸伞靠近。
伞下分别站着一位紫裙女子与一位粉裙女子。粉裙女子一手撑伞,紫裙女子则是双手抱着另一把崭新的、还尚未打开的油纸伞。
曲红莲向前几步,一身粉裙的解燮就跟着走上前几步,始终让油纸伞遮挡在前者的头顶。
曲红莲在油纸伞下撑开伞,将伞斜放在香炉烛罐的旁边,使得伞面能够遮挡住一面风雨。
孙雅儿将竹篮放在湿润的草地上,先后取出香烛,以焠儿点燃,分别以末端木签插于香炉与烛罐之中。
烛火伴随微风摇曳舞姿,偶有雨水击打其上,焰尾摇曳少许,燃烧自如。
香火青烟袅袅升空,却被油纸伞当中隔断,无可奈何,青烟只好弥漫在伞内。
曲红莲小心倾斜铜盆,倾洒去其中的雨水,又将竹篮中的纸钱放于盆中,伸出双手,拦在铜盆上方,孙雅儿以焠儿燃火,引燃纸钱,见纸钱燃烧迅猛,曲红莲这才收回双臂,退后几步。
孙家有不拜逝者的祖训。
所以在场四人,无人行礼跪拜。
直到盆中纸钱烧尽,四人这才打着油纸伞,联袂离去。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此诗乃前唐末期,著名文士杜牧之所写。
前面半句倒是应景,后面半句就有些词不达意了。
如果换做是十六年前,这两句诗才是真正的应景。
那一年的清明时节,天空依旧下着如今日这般的绵绵细雨,年仅四五岁的小骆涯,独自一人,满身裹缠着绷带,沐雨行走在湿润的草地上,小小年纪,便已哭的肝肠寸断一般,嗓音凄厉。
路上行人欲断魂。
当时的小骆涯,又何止是哭断了魂。
那个时候,腿还未瘸的魔教教主,一手持着油纸伞,冒雨紧跟在小骆涯的身后。两人相隔数十步,他有伞,可未曾打伞。小骆涯没有伞,他想替小骆涯打伞,可他不敢。
当时的场景十分奇怪。
山路上,一名四五岁的孩童边哭边走,浑身被雨水打湿。
一位高瘦的男子手里拿着油纸伞,却是冒着雨远远地跟着那名孩童,不敢走远,更不敢走进。
时隔十五六年,雨水一如既往的细绵,可当年满心痛楚,哭声可断肝肠的孩童,如今已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而那位高瘦双腿健全的男子,如今已是身材发福走样,腿脚更是有了不便。
细雨绵绵。
一袭粉裙的解燮,打着伞,望了眼走在前方的那两道年轻身影,若有所思,随后扭头在曲红莲的耳边小声问道:“红莲姐姐,骆涯的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曲红莲同样是望了眼道路前方那两位相互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微微摇头,喟叹道:“我成为魔教圣姑时,义母就已经不在了。所以你硬要问我她是什么样的人,事实上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听义父说,义母长得很美,她笑起来的样子,便是这世上最美好的风景。”
解燮深以为然道:“骆涯的长相连我都要羡慕,如果是他娘亲的话,我估计一定会长得更好看。”
曲红莲点头,道:“是呀。义父还说,骆涯的脾性也随他娘亲,所以我觉着能教出骆涯这样子的人,想必她一定会是这世上最要好的娘亲。”
解燮心有戚戚然,她再一次地将目光投注在那位年轻的背影身上,这一次,她再也没有挪开。
在她的视线中,油纸伞倾斜着,伞下的男子,一边的肩头已经被雨淋湿,而女子的后背以及肩头都被男子的手臂所遮挡。
风雨飘摇,能有一人替你挡风遮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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