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流金岁月
梁海生边敲门,边解释道:“开着门不行,太脏,尘土飞进来会影响机械运转。还有柳絮跟雪花似的,落得哪哪都是,跟煤油搅在一起,弄不干净。没办法咱们受限于故宫古建保护,文保科技部不能像国外修复室一样装上防尘门,只能这样。”
“哟,领导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们这里?”
很快门被一个清瘦的中年师傅打开,把两人让进门,鲁善工屋里有三个人,两个年轻人正低头清洗一个铜镀金嵌玛瑙规矩音乐表,顶部有个小圆钟,底部是首饰盒,插着剪刀、梳子、耳勺挖。
清洗好后发着淡淡金光的小玩意排成一列,放置于银色不锈钢盆内。古代器物大多成双成对,一人修一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稍刺鼻的煤油味,通常用煤油清洗机芯和鎏金器物。源头是桌旁一只装煤油的老式黄色搪瓷面盆,反盖的盖子躺着一只钟铃。
“来,这是钟表组的王建成师傅,号称流金岁月的不老男神!”
鲁善工笑着跟对方打招呼,王建成原本以为是什么大领导检查工作,结果是琉璃厂的手艺人,顿时放松下来。
鲁善工暗自打量对方,个子瘦高,站立时双手叠放在身前。说话温雅,有些害羞,习惯用双手反复搓着那副金色细框眼镜的眼镜腿。眼睛炯炯有神,专注力极高,一秒也不会走神,逻辑清晰,像钟表内精密的发条。
听说鲁善工对钟表很好奇,马上打开话匣子道:“故宫钟表的功能主要不在计时而在装饰和表演,这里头的门道就深了,比如我现在修的铜镀金乡村音乐水法钟,一层就五面,每个面上有不同的功能在转,零件固定在底下的木座上,时间长就会收缩或者变形。”
来到工作台展示道:“齿轮的咬合就差那么一点点,它就不转,要调试。轮跟轮之间调试好,还要咬合,一点不能差。调试钟表不能凑合,没法凑合,糊弄它肯定就搁停了。还不能轻易下手,稍微动错,恢复起来就更难,耐性都是磨出来的。人一急,它不干了,再干有可能还出篓子,就先上周边转转。等心安了,接着干。”
“当年有机会进入故宫,头天报到,领着到各科室转一圈,问喜欢动的东西还是喜欢静物呀?我走进暗哑的钟表室,案子上的一盏台灯照着一个铜镀金的座钟,师傅拧好发条,这钟里就传出音乐,两三百年的东西居然还会动?”
“师傅挑徒弟时,马师傅看我岁数小,就留下了。没有仪式,马上开干。起初只能在非文物上练手,把两个残破的小闹钟反复拆,拆完了装,装完了拆,再清洗。练手一年,才开始碰文物。马师傅不太严厉,可徒弟活怎样他心里有数。”
“最难的就是一些观赏钟,乾隆最喜欢这类玩意,比如老人变戏法钟。这钟不大但很丰富,有音乐,有小鸟叫,还有转花,花朵中坐一小人,人的头发、眼睛会动,一手拿一小碗扣在桌子上,手一抬起来,底下是一只小鸟。”
“扣上打开,底下变成四颗小红豆,扣上再打开,马上变白豆!全靠几根拨片,这一切就活了。当时里面零件几乎坏了,杆子折了,小鸟交换的气囊全被虫子咬烂。”
“结果我大概研究一年多,才让小鸟复活,到现在还不能让它全部动起来。我们这行没任何文献可参考,师傅们反复看着大钟,凭借对机械原理的理解和想象力解决问题。”
笑着指着旁边的一堆名表杂志,自豪道:“其他行当不敢说,可钟表这行算是有点发言权。十几年来经常参加各种展览。收藏圈过分商业,没多大兴趣。外面钟表一生产就一万个,而故宫的钟,一辈子只能见一次,修好就要进库。”
随手指了指旁边放着的一个待修的铜镀金乐箱水法跑人双马驮钟,自信道:“这在市场上,值个大几千万?”
既然来一趟,鲁善工自然不能放过机会,赶紧从工作台拿起几件工具,仔细研究。
修复钟表流程,第一步先做记录照相,拍下原始情况;第二步除尘;下一步拆解;第四步清洗,清洗当中看看有需要修的,需要补的;第五步才是修补;然后是组装,一步步调试,恢复它的部分机能,最后再整体组装。要一步步的,底层中层上层,最后总体组装咬合。
宫廷钟表都是特制,恢复演艺功能是最难的,因为它表演功能多。稍微差一点都不成,没法凑合。有的东西差不多就过了,这钟表的东西差一点儿都不成,本身比较精密,你差一点儿,你要糊弄它,到最后肯定给你搁这儿了,转不了。
这个从底层开始干,就是精细地一步一步往上,最后出问题你还好找点,要是说底下就想凑合的话,将来它给你处置。
“要说难度大的我觉得还是前几年修的魔术钟,东西不是特别大,六七十厘米高,但是结构紧密,又表演又变魔术。据说原来提出过修,后来没修成又退回库,听老师傅说那东西破的比较厉害,时间太长。”
“原本听说想请俄罗斯专家修,结果开价比较高,而且那会儿也没决定让他们修,因为这种复杂钟表很稀少,他们拿走几件小东西,像升降塔钟,故宫升降塔挺多的,魔术钟有代表性,我觉得还应该咱们自己修。”
“一共有七套传动装置,走时一套,音乐一套,鸟叫一套,开门一套,底下联动变魔术一套。每一套都有自己运转模式,这七套还有一个连接,不能说这门没开就开始变魔术,应该是门打开同时变魔术,开这个碗,出什么样的球,什么情况下,中间碗一开,小鸟飞出来,都是要有时间联动性,错一个都不行。”
“开始修也没有图纸,一步步拆下来一大片东西,拆的挺散的。发条不行,配几盘发条;表演的小鸟什么的,里面都坏,有的杆都是折的,接起来;小鸟交换的气囊全糟了,虫子打烂,从荷兰买皮子,重新糊。当时咱们国内还没有这么薄的皮子;里面那些小气门都是重新做。”
“调试最费工夫。这么点小地方里有四个东西在互相变,这个起来那个上来,差一点就互相打,一打架就卡那儿出不来了。还不敢轻易下手,不是说觉得不合适就调,动错一点,将来恢复起来更难,所以毕竟也是看准了,才能调试。”
王建成最后感叹道:“整个修复将近一年时间。没有修不下去的时候,就是难点,就是慢呗,一点一点琢磨,干时间长了,性子也就磨出来了,你越急它越不转,以前师父说急了就别干,你再干有可能还出漏子。上周边转转,安安心,接着干。所以在这儿最大的基本功就是耐心,坐不住的人干这个比较困难。时间长了我想,要是喜欢,再急的性格也能磨合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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