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射影邪术
李衍一面走,一面低头盘算,忽然灵光一闪,说道:“阿窈,我想到一个地方,准能讨到钱。”阿窈忙问:“什么地方?”李衍不答,反问道:“你说说看,什么地方的人喜好施舍?”阿窈眨眼想了想,笑道:“我猜到了,你是说寺庙,是不是?”李衍笑道:“对,阿窈真聪明。”
找了个路人一问,城中果有寺庙,且寺院还不小,就在临近城东门处。二人大喜,心想这次可以讨到钱了,问明了路径,便急忙向那里赶去。
刚走出不多远,李衍不提防,忽然与一人撞了个满怀。他抬头一看,见那人一身差役装束,身材甚是健壮。不等他说话,那个差役一把已揪住他的前胸,大喝道:“走路不长眼睛,竟敢冲撞大人,不想活了!”李衍心中一惊,忙道:“在下并非有意,得罪,得罪。”
正在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问道:“出了什么事?”那差役放开李衍,转身拱手道:“回巫总管,有人不知回避,冲撞了大人仪仗。”那人嗯了一声,语气透着诧异,问道:“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
李衍抬头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这一干仪仗至少有四五十人,阵仗委实威武。在仪仗正中,是一顶大官轿。寻常官轿,一般多是四抬、八抬,轿帏多为蓝呢、绿呢,而这顶大官轿,竟然是十二抬大官轿,轿帏是紫红颜色。更令人吃惊的,却是这顶官轿的尺寸,按照例制,一般官轿阔约三四尺,这顶官轿竟然有六七尺之阔,倒像是一张带顶的大床。
李衍虽不知官场例制,但看到这一副阵仗,已知其中利害,心想:“糟糕,糟糕,越渴越吃盐,我怎么如此冒失,竟冲撞了官宦显贵,这可如何是好?”一时心中惴惴,竟然不知所措。
众差役分开两侧,从中走出一个人来。此人中等身材,干瘦如柴,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他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两只眼珠高高凸起,若不是有眼皮包着,几乎就要掉出眼眶来,但眼中却精芒四射,有如钢刀一般,望之令人不寒而栗。他左手转动,盘玩着几枚黑白棋子,棋子在他指间飞快流转,但却相互不挨不碰,任谁见了也得大吃一惊。李衍心中猜想,此人应该就是巫总管了。
他也不开口问话,手指飞快的盘旋着棋子,两只眼睛死死盯在李衍的脸上。
正在这时,忽听轿中传出两下轻轻的击掌声。巫总管听见,抬手一挥,那十二名轿夫落下大轿。他又盯了李衍一会,缓声问道:“你是什么人?”声音不阴不阳,显得极是古怪诡异。李衍定了定神,拱手道:“在下只是个读书人,无意间冲撞了大人,还望多多海涵。”
巫总管道:“读书人?”说着扫了阿窈一眼,又看了看二人脚上,问道:“既然是读书人,怎么竟然这一副模样?”李衍既说了自己是读书人,此时别无选择,只得顺口说道:“在下前几日访友,谁知回程路上,不小心弄丢了盘缠,所以才这般狼狈。让大人见笑了。”巫总管看了阿窈一眼,问道:“那她又是谁?”李衍不假思索,忙道:“她是我妹妹。”
巫总管转过头,问道:“小姑娘,你是他妹妹?”阿窈一直在盯着他的眼珠看,听得他问,怯生生点头道:“是啊,我是他妹妹,他是我哥哥,有什么不对么?”李衍生怕阿窈对答不当,不小心露出马脚,听她这样回答,大大松了一口气。
巫总管又问道:“你是哪里人?访友又去哪里访的友?”李衍心道:“你问得真宽,我去哪里访的友,你管得着么!”但眼下自己冲撞了他,若是不回答,又怕横生枝节,只得胡诌道:“在下是滁州人氏,前些日子,家师有事,放了三个月学假,在下闲来无事,便去信州拜访了一位朋友,逗留了数日,相约同到均州访友。不想在回程路上,与朋友走散了,又丢了盘缠,所以才落的这个样子。”
他虽是信口胡诌,却也并非凭空捏造,琅琊山地属滁州,龙虎山地属信州,而武当山则属均州管辖。他所说的路程,皆为实言,至于所为何事,那自是轻轻遮掩过了。李衍从不会说谎,不想此时谎话竟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大感诧异。
忽然之间,轿子中传出一阵咳嗽,接着听到两下轻轻的击掌声。
巫总管听见,凸起的眼珠转了转,迟疑了片刻,忽然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轻轻抛在李衍脚下,说道:“我家大人慈悲为怀,既是如此,这锭银子就送你做盘缠罢。”
他这番举动,李衍大出意料。他本想着此番能够平安脱身已是侥幸,想不到他竟还给银子。但他将银子抛在地上,又实在无礼之极,李衍松口气之余,不禁有些愠怒,心想:“嗟来之食,义所不取。我宁可去偷菜、讨钱,也决不能受你施舍。”他本是修道中人,对这些官宦之流历来是敬而远之,若是往常,他心中所想便会脱口说出,但此时处境,不容他不克制,只好强作镇静,拱了拱手,说道:“大人美意,在下心领了,银子却决不敢收取。在下告辞,得罪了。”说完这几句,转身便走。
他刚走出几步,只听巫总管在身后大喝道:“站住!大胆狂徒,竟敢如此无礼!”声音仍是不阴不阳,却明显带了几分怒意。李衍心中一惊,脚下不由缓了一缓,随即说道:“阿窈,我们走!”仍然没有停下,执意向前走去。
此时,四周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只是畏于仪仗威势,无人敢近前,都站在街边远远的观看。
陡然间,李衍只觉眼前一花,身前已多了一条身影,堪堪挡住去路。此人背向自己,看不见面容,只看到他袒露着右膀,头上无发,只露出青靛靛的头皮,却又不似是个和尚。
李衍虽然克制,但终究年轻气盛,当下更不多想,脚下一错,施展出“飞星步”,只一步便越过了此人。那人也想不到李衍身法如此之快,咦了一声,身形一闪,又越过李衍,拦在他身前。二人此时都较上了劲,你越过我,我越过你,转瞬间,已前后互换了数次。
在围观众人眼中,出现了两条幻影,跟走马灯似的前后迭闪,不由都惊得目瞪口呆。
忽然间,“啪”的一声,从李衍怀中掉出一物,正是那个书笥。李衍心中突的一跳,暗叫:“糟糕,若是让他们看见,那可要坏大事!”他此次之行,专一就是取回书笥,此物干系重大,若有丝毫差池,自己可无法交代。他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当即凝身不动,心念却急转,思想着如何取回书笥,却又不被他们追问识破。
正在此际,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忽听有人大声喊道:“快闪开,快闪开,褚衙内又当街纵马了,大伙逃命要紧!”话音方落,马蹄声已到近前,只听有个人放声大笑道:“马惊了,马惊了,要命的就闪开!”说话的正是马上之人,显然便是那个什么褚衙内。
李衍与阻拦他的那个袒露右膀之人,此时正站在大街中间,在他们身后,便是众人围簇的那顶十二抬大官轿。那匹马狂奔如飞,势不可挡,直冲着他们横撞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人影飞掠而出,径直向那匹飞马迎上去,正是那个袒露右膀之人。
眼看两者相接,在这一刹那间,只见那个人抬起左手,反掌在马颈上轻轻一拨,右肩一沉,一拳已凿在马肋之下。这一拳力大无比,那匹马如遭千斤重锤一击,登时横飞出去,嘭的一声直砸在街边的墙上,又摔落在地,蹬了蹬四蹄,连头也没抬起,便已毙命。
围观众人见状,无不哗然变色,一拳击毙一匹高头大马,难道此人是金刚罗汉之身!
那匹马虽然已死,那个褚衙内却无大碍。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一脸懵懂,显然已给摔得七荤八素,犹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待到明白过来,他圆睁双眼,直楞楞的瞪着那个人。
突然间,他眼前一花,那个人已欺近到身前。只听一声惨叫,他双手捂住脸,飞摔在地上,鲜血从指间不断涌出,他身子扭了几扭,当即昏死过去。
袒露右膀之人站在那里,手中抓着两只血淋淋的圆球,正是一双活人眼珠!
众人见此人如此残忍阴毒,无不吓得魂飞魄散。阿窈尖叫一声,双手掩住脸,不敢再看下去。李衍心中也抖了几抖,骇然不已,心想:“太平之世,如何竟有这等事,当街生挖活人眼睛,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此人到底是人是妖?他们……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袒露右膀之人木无表情,手中将两只眼珠转了两转,慢慢送向嘴边,竟是要吃下肚去。
忽听巫总管叫道:“铁拔!”袒露右膀之人听了,立时停下手来,将眼珠一抛,丢向禇衙内的身旁。他身形微微一晃,便已飞退到了大官轿旁边,毕恭毕敬的站立。
直到此时,李衍才看清楚他的面貌。此人扁平脸,塌鼻梁,神色木然,长相不似中土之人。他头上剃光了发,只在鬓角上方留了两小绺,结成小辫垂在肩上。按照习俗,汉人中的男人并不结辫,只有戎狄、女真、蒙古等人,男人才会有索发、披发、辫发的习俗。
李衍只看了一眼,便知他不是汉人,心道:“难怪此人如此凶残,原来是戎狄之种。元朝时蒙古人统治中原,横行暴戾,凶残之极,此时已是国朝大明,怎么还会有戎狄人?这官轿之中到底是何官贵,竟敢公然畜养戎狄人种,难道就不怕朝廷治罪么?”
此时,那个禇衙内的随从都已跟上来,见到少主人惨遭横祸,一个个都吓得呆若木鸡。
那巫总管手中盘弄着棋子,行若无事一般,他走前几步,微微冷笑道:“我家大人慈悲为怀,不让铁拔生吃人眼、人心了,若是在以前,你们衙内的眼珠此时已在铁拔肚里,若再倒霉些,那颗心只怕也不保!算你们走运,眼珠虽没了,这条命还在,抬回救治去罢!”到得此时,那些随从哪里还敢多说,七手八脚抬上禇衙内,匆忙奔逃而去。
李衍趁着突然之变,早已暗暗收起书笥,悄悄退向路旁,想拉上阿窈借机离开。
正在这时,巫总管已缓步来到他身前,两只凸眼转了几转,缓声问道:“你的轻功很是不错,跟什么人学的?”李衍皱了皱眉,答又不是,不答又不是,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
巫总管微微一笑,说道:“我俩来做个游戏,如何?”话音方落,他右手平伸,在空中虚虚一抓,手中突然多出一束东西。这束东西有半尺多长,乃是竹子所制,似箸非箸,似筹非筹,正是投壶所使的竹矢。
投壶之戏,原本是文人雅士席间的劝酒之具,此物既不常见,也不罕见,但随时带在身上却不多见。他手中的竹矢,既无箭镞,也无箭羽,只比平常的箸和筹略长一些而已。
李衍见他拿出投壶用的竹矢,又听他说做游戏,不觉便是一怔,心想:“做游戏,做什么游戏?”突然,巫总管手掌微微一动,手中竹矢便已不见。李衍大吃一惊,情知有变,身形一晃,自然而然的向后退出半步,突觉身体一滞,便再也无法动弹。
只听阿窈惊呼一声,叫道:“衍哥哥小心,他这是妖法!”
李衍听了心头一震,心念急转道:“妖法,什么妖法?”他手中的竹矢已然不见,难道是射在了自己身上,想要抬手摸一摸身体,刚要举臂,却发现两条手臂全无知觉,半点也动弹不得。他心中大急,想要移动脚步,可是两条腿也跟手臂一样,丝毫也动弹不得。
李衍心知有异,急忙低头看去,只见那几支竹矢全都插在地上,离他的脚边不远。待看到竹矢所插的部位时,心中一阵骇然:地上共插有五支竹矢,正插在自己的身影上,分别插在两臂臂弯、两腿腿弯、头颈正中位置。李衍大吃一惊,悚然叫道:“是……是射影术!”
射影术是厌胜法的一种,传说厌胜法始于周朝的姜太公。《太公金匮》有载:周武王伐纣,天下归服,唯丁侯不朝,姜太公便画了一张丁侯像,每日向画像射箭,丁侯于是患恙不起。待他后来知道了此事,遂派使臣向武王臣服,姜太公方拔掉画像上的箭,丁侯之疾随即痊愈。此术本是邪术,道家有的宗派就有此法,但却大多封存不用。
李衍平时阅典甚丰,知道世间有此邪术,此时听到阿窈叫出,方才想起来。他想不到有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使用此术,心中只觉一阵茫然,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疑惑,两眼怔怔的望着巫总管。
巫总管见他竟知道此术,似乎感到有些诧异。他手中盘弄着棋子,缓缓走上前,脸上收敛笑意,说道:“你轻功不错,此时再施展看看。”声音不阴不阳,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间,李衍只觉眼前一花,已闪过一条身影,正是那个袒露右膀的铁拔。随着阿窈的失声惊呼,那个铁拔倏然出手,两指快如闪电,径直插向他的两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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