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悟以往（4）

　　白冰顺着黄泉逆流而上，出了鬼界，重新附身到肉体上。

　　魂魄刚刚回归，他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勉力坐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没有就此昏迷。

　　相比于前几次魂魄的损伤，这一次的伤还要更重一些。他丢掉了大半的魂魄，精神力和生机都失掉了不少，整个人如同多日不进水米的凡人，显得苍白又无力。

　　鬼界外的迷雾依旧很浓，一眼望过去辨不清方向，也分不清日夜。

　　白冰休息了片刻后，重新站了起来。鬼界的阴森之气从鬼门关里钻了出来，透入薄薄的单衣里，让他浑身一颤，从里到外的寒冷。

　　他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入迷雾中。他曾试图催出一丛业火照亮前路，试了几次后却都失败了，想来是刚刚用力过度的原因。

　　他的灵气已经不同往日，不能随心所欲的使用了。他的眼睛也失掉了慧眼的锐利和洞察一切的本领，变得和普通的妖族和仙族一样，不能目视百里，明察秋毫。除了这些，他感觉到自己的五感都不同程度的弱化了。

　　他在迷雾中走了半晌，也没有走出去，心里渐渐地有些烦躁。这种情况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他就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聋子，一个瞎子，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只能凭着运气在迷雾中乱窜乱转，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愚蠢。

　　更让他感到难过的是，他走出迷雾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逃脱定坤阵以后辛辛苦苦创建的一切，此刻好像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他已经没了朋友，没有喜欢的人，没有目标，甚至连神的力量都没有了。

　　他一无所有，他一败涂地，他颓废极了，他就像是个风雨中找不到一间茅庐来躲避一时的旅人。

　　难言的酸楚从胸口翻涌上来，像是一口苦咸的海水，涩的人直打颤。

　　正在这时，他无意中看到眼前的迷雾起了变化。似乎有一道白光穿破浓雾而来，他不由得循着光走过去，走出大概一二里后，他看到了阳光。

　　迷雾后的阳光竟是如此闪耀，光芒万丈，仿佛这个世间的一切黑暗都能被它穿透。

　　白冰眯起了眼睛，感受到阳光落在身上，寒冷正在褪去，他的心里又体会到了一点温暖。

　　他抬起头，瞥见视野尽头站着一棵足有十几丈高的大树。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上一片叶子都没有，乌黑的树干默默地注视着远处的他。

　　明晃晃的阳光落在树身上，给它渡上一层璀璨的光芒。

　　忽然，有一个黑点逆着光飞来，它小小的身体飘飘忽忽，最终落在了那棵大树上。

　　然后奇迹就发生了。

　　白冰看到那棵本来没有一片叶子的大树开始冒出绿色的嫩芽，长出细细的叶梗，还有如同扇子一样的叶片。

　　白冰吃了一惊。他的眼睛已经不如以前那么可靠，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看，发现满树的绿色叶片竟然已经变黄了，金灿灿的叶片如同一只只闪着金黄翅膀的蝴蝶，在阳光下轻轻蒲扇着翅膀。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认出那棵树是一棵银杏树，刚刚飞来的小东西就是一只萤火虫。

　　刹那间，遥远的上古记忆和现实的世界通过这棵树这只萤火虫连接到了一起，他疑惑地抬头，耳边却先听到一阵清亮的啼叫声，几百只青鸟从东方飞了过来，它们鲜艳的羽毛铺天盖地，连日光都挡住了，飞到银杏树上空，一圈一圈地盘旋着。

　　他看到银杏树上浮现出一个修长的赤裸的身影，一个长相极其俊美的人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头顶盘旋的青鸟，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那人回头看向白冰的方向，却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视线越过他的头顶，看向他身后。

　　白冰呼吸都停滞了，他看到初生的自己，那么干净纯粹，带着好奇又不解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还有远处飞来的那几个人。

　　他看到了大哥和三哥四哥来到了银杏树下，将自己拉了下来。接着就是神凤赐予慧眼，它漂亮的尾羽，巨大的翅膀，看到它的那一刻，白冰满目皆是炫丽的色彩，让他今后看到的任何颜色都失去了光彩。

　　场景忽然变暗，大地开始颤抖，裂出千丈巨仞，天空中翻滚着恐怖的风暴，雷鸣电闪，大雨倾盆。他看到天空中站着两个人，一个就是他百战百胜的大哥，另一个人也是战神。

　　他们打起来了，天地都在战栗悲鸣。神的力量太恐怖了，刚刚冒出的草叶被连根拔起，高山倒塌，河流蒸发，大地很快变为一片焦土，一堆散沙，千万里寸草不生，不闻人声。

　　白冰紧张地停止了呼吸，他多么想伸出手拦住大哥，阻止他不知疲倦的战斗和厮杀。

　　忽然之间，天地之间刮起一阵暴虐的巨风，大哥和他的敌手都不见了，白冰看到自己行走在狂风之中，脸上带着茫然又无辜的表情。灭神之劫结束后，这阵风刮了几百年才止歇，弥漫在空气里精纯的灵气被大风吹散了。他顶着风走了几千里几万里，却没有再找到哪怕一个神。他气愤，孤独，悲伤，从满怀期待到心如死灰，脚步却始终不敢停下来。他生怕自己也会像那些神们一样，消失在风中。

　　风终于停了。斗转星移，日升日落，月缺月圆，大地上开始长出稚嫩的绿色幼苗，荒芜的高山被苍翠的树木覆盖，河流在宽广的大地上蜿蜒前行，绵延百里。凡人开始出现了，他们像是一只只蚂蚁，渐渐地占领了这片生机勃勃的大地。他们建起了房屋，开垦土地，他们的声音充满了各个角落。白冰看到自己站在这些凡人中间，像是一个误入其中的外人，手足无措，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好。

　　然后他看到世间开始分化，有了妖族，魔族，仙族，还有隐在暗处的鬼界。他还看到了小凤，看到了彩灵山。他还未来得及多想，随着青瑶的出现，变故突然发生了。他看到自己在仙界大开杀戒，他手托着业火不屑又狂妄的模样，浑身浴血追杀仙族的模样，和数万年前的大哥一样，充满了灭世的不详气息。看到这一幕，白冰不禁心头一跳，身体发僵。

　　他眨了眨眼，场景再次变化。这次他看到自己拼着毒发的危险也要强行将通天大道建成的场景，江灵在人群里绝望地大声呼叫的样子，让他看得眼眶一酸。他又看到清流带着妖族在北方和修真界厮杀的场景，妖族和人族的尸体倒伏在山间，涧谷，鲜血把河流都染红了。而在天上的仙界里，魔族和仙族正在殊死搏斗，魔法和仙法剧烈碰撞，整个仙界摇摇欲坠。原本广袤富丽的山川和湖泊，到处都是腾起的黑烟，天上掉落大块的玉石和焦土，整个大地如同修罗地狱，到处都是人们的哭嚎声和惨叫声。

　　白冰神情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不想看到这些事，可是余光却看到大地的一角冒出一团黑气，黑气里有几万张脸若隐若现。白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团黑气越来越大，直到覆盖了半个大地。黑气中的脸越来越多，它经过的地方只有断壁残垣，荒漠巨风。白冰惊恐地发现，那个场景竟然和数万年前的灭世之景极其相似。

　　黑气的范围还在扩大，现在白冰已经能确定它就是从鬼界里跑出的怨灵了。很快，怨灵将整个大地都吞噬了，不论妖族人族还是魔族，全都死光了。仙族的人殊死抵抗，也不过是晚了一时片刻覆灭而已。

　　大地一片黑暗，再也不闻人声鸟语，不见绿野红花。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地之间，无边的暴雨倾泄到大地上，雨水将地面变成一片汪洋后，开始倒流到天空中，天地颠倒，混沌一片。

　　白冰的脸上露出了惊讶又恐惧的表情，随后他就看到数万年后，天地又开始分开，轻而清的东西化为天，重而浊的地方落成地，天地之间出现了第一个人，他吸取了天地之间的灵气，力量无比强大，随便挥一挥手天地就为之变色。然后出现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他们个个能打善战，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动一场快要毁灭天地的战斗——神的时代再次来临了。

　　白冰的身体已然无力，他瘫坐在地上，看着场景再次转换，自己又出生在银杏树上。故事循环往复，没有尽头，故事里的人像是被命运之手拨弄的蝼蚁，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结局。

　　那他呢？他的结局是什么？

　　自怨灵出现以后，他就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身影。他到底去了哪里？他在这个让人绝望的故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白冰脊背突然一寒，打了一个激烈的寒颤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坐到了树上，满树金黄的叶片无风自动，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此刻，他就坐在刚刚看到的银杏树上，而远处的那个自己，已经不见了。

　　头顶上没有了青鸟盘旋的身影，远处也没有哥哥们飞来的身影。他坐在银杏树的树梢上，周围却都是迷雾，没有阳光，没有人烟。

　　他忽然间就明白了，原来这棵树才是故事的起点，也是故事的终点。而他，才是这个故事里唯一的超脱生死的神。

　　白冰心里一空，巨大的绝望和恐惧攫住了他的心神，他身子一软，险些从树上栽了下去。

　　忽然一个缠着细绳的手臂抓住了他，他抬头一看，却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自己冲他微微一笑，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算是来了，我已经等了你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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