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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魏祥丰五年春


  北魏祥丰五年春。

  距离太安城天降异象,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半月。

  北魏在立国十五年之时,经历了最为动荡的一年,举国民众在浑浑噩噩之中迎来新年,然后送走除夕,又迎来新春,悲伤和欢喜并重。

  悲伤是因为北魏有贵人逝世归天,太皇太后老祖宗病逝慈宁宫,引来亘古难遇的天葬奇景,夜空开十二天眼,二十四神仙联袂登场,请老祖宗登天,位列仙班。世人不知当时真正的场景,楚人凤制造舆论,对外如此宣称。

  皇感诚然,大赦天下。

  不同于老祖宗病逝的遮遮掩掩,御猫赵督领战死在长城以北,倒是传播得沸沸扬扬,御猫北上独战匈奴战神拓跋龙野,阻挡铁浮屠和狼群南下,嘿,别说,这御猫还挺爷们儿,有血性,像是咱们北魏人的风格,至于赵督领独身北去的原因,天下人不在意,他们只在意其中的传奇和演义色彩,谁死不死,到底为何而死,那重要吗?那不重要。

  对于杀人如麻大太监的死,人们心头的窃喜要远远高于悲伤,这只御猫......终于......死了,普天同庆的大好事儿啊。

  喜庆的事情有二。

  一是北魏不但有了正统血脉,而且有了正统读书圣人,新的圣衍公孔飞鲤,此事千真万确,孔飞鲤背后有孔家独一无二的星形胎记,错不了,更仿冒不了,他在天下人面前脱衣裸体,只为证明身份,结合着声情并茂的《讨孔末檄》,让人忍不住冲着南梁那座圣人书院吐两口吐沫,人面兽心的畜生。

  二是长城防线的大获全胜,镇北军和镇西军的联合作战,古凉州一役直接扭转了北魏和匈奴胜少败多的劣势,让北魏上下扬眉吐气,家国意念终于在北魏民众心中生根发芽。草原匈奴常年引以为傲的渭水之盟,在古凉州之战面前,更像是自我安慰。

  与此同时,一个更具韵味的传闻在民间炸开了锅,那便是关于皇帝陛下的,简直匪夷所思,荒渺至极,从大魏祥丰二年初到祥丰四年末,皇帝陛下一直不在太安城,太安城内的是替身,而陛下自己出宫游历江湖去了,传得有板有眼,历历在目。

  还有传闻,皇帝陛下诛杀澹台国藩之后,武功修为就未曾落下,如今还是绝顶高手。

  比起这些,最为劲爆,也最不让人相信的一条传闻是:咱们的皇帝陛下李元昊不是男子,而是一名女子。这个传言的辅证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婚嫁多年,索贵妃和苏贵妃依旧未曾诞下一子,即便有老祖宗生前规定,十八岁之前不得同房,但是皇帝陛下和那么多、那么多小宫女有过风流韵事,为何也不见其中任何一个大肚?

  自然的,人们只是猜测一下,从来未曾把这条荒诞不羁的传闻放在心上,保不齐窗外就有粘杆处的谍子,把你抓去城东大牢。

  哎呀,御猫已经死了,为什么人屠还活着,让人不得开心颜呢。

  以上所有的一切都汇聚在北魏祥丰五年的深冬,一股脑充斥在大魏国上下,这座占据着中原的国家依旧三面皆敌,谁都不知道前途命运将要走向何处,天下四分的格局似乎还将会持续很久。

  外面的欢声笑语或者悲凉凄苦此起彼伏,都刮不到太安城城东的牢房,这座牢房直属大理寺,建在太安城城东幻音坊,专门关押太安城滋养生事的地痞流氓。

  牢房在大魏祥丰元年初建立,由皇帝陛下亲自下旨督办,户部支银五万两,监察室介入,大凡贪赃枉法、无故挪用银两者,革职查办,一切从严。

  皇帝陛下已经明令,但是却未能禁止,户部通事张明泽偷工减料,中饱私囊,结果东窗事发,被打入大牢,还是皇城司亲自抓入大牢,前一刻高高在上,下一刻便铁锁加身。

  张明泽锒铛入狱,成为了阶下囚,狱中的日子不好过,特别是对一位曾经当官的文人而言,更是凄惨至极。

  直到那位举人牢头汪嗣英来到牢房当差之后,张明泽的日子才有所好转,起码再也没人将这位工部通事的脑袋按在屎盆里了。

  人们对举人牢头汪嗣英的传奇经历也很有兴趣,早年举人牢头进京赶考,得罪了老祖宗,未入春闱,便被贬到大江以南,当了一个不入品的额外外委,还未登堂入室就能得罪太皇太后,这位书生的本事不小啊。

  在镇南军蹉跎两年,经历了那次镇南军巨变,后来回京科举,因为八股文写得四平八稳,不受待见,堪堪入了举人,本能去吏部当一个掌故,又被朝廷权贵鸠占鹊巢,排挤到城东大牢当一个牢头儿。

  汪嗣英爱读书,但是有个和读书人大相径庭的习惯,走路习惯弯腰,两条腿向外反,松松垮垮。

  一本破旧书籍,夹在腋下,双手插袖,一身衙役的熨帖衣衫,愣是让他穿出了囚服的味道,天寒不加衣,习惯向裤裆里塞一些干草,远远望去,活像太安城内无所事事的小混混。

  今日外面天寒,北风呼啸,虽是初春时节,却不见一点暖意,汪牢头又向裤裆里塞了些干草,提出一壶三颗铜板一壶的浊酒,半块干瘪的酱牛肉,一小碟花生米,沿着阴暗潮湿的走廊,向着大牢的深处走去。

  “怎么,汪大人,这是又要和张大人谈论天下去?”牢房另一侧,一个叼着干草叶,环抱着肩膀的青年说道,这个青年叫张放。

  汪嗣英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

  “汪大人,别走啊,我是俗人,您是雅人,给我说点大道理,让我醍醐灌顶一下呗?别啊,汪大人,别先走啊......”那青年喊着,眼中都是不屑。

  作为一个爱岗敬业的地痞流氓,张放来牢房的次数比回家次数都多,一辈子只有一个愿望,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结交几个过命交情的朋友,结拜成兄弟,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过几天快活的日子。他见过汪嗣英第一次进牢房当差的窘迫场景,简直笑死人了,怯怯懦懦站在一旁,牢房内犯人一声哀嚎,他都抖了抖。

  在牢房这个最是弱肉强食的地方,胆子小就意味着欺凌,果不其然,第一天,汪大人便被犯人泼了一身黄汤,遇到这种事情,即便你是牢头,也要自己出手,哪怕动用私刑,也应该自己找回面子,狱卒也不好插手,但是汪嗣英汪大人竟然默默受了下来,擦了擦脸上的黄汤,扭身换了一身衣衫。

  自那之后,张放开始瞧不起这位读书人。后来他被放了出去,过了一段时间,从新故地重游,回归牢房。狱友开始叮嘱他,得罪谁都行,千万别得罪汪大人。张放心里纳闷,问为什么。狱友告诉他,有个犯人,还挺有背景,触及了汪大人底线,被汪大人硬生生掰断了十根手指,打烂了满嘴牙齿。张放大惊,后来怎么了?狱友说,后来犯人不见了。张放又问,你亲眼看到了?狱友摇摇头,听人说的。张放切了一声,这种以讹传讹,捕风捉影的事情,他在外面做得多了,放言出去一个打十个,塑造能打的形象,不过是哄骗人的事情。

  望着汪嗣英的背影,张放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白瞎了你一身学问。”

  汪嗣英的身影消失在牢房尽头,左拐身沿着湿滑的台阶向下走,地牢分为三层,最底层关着贪污犯,这是皇帝陛下的规定,似乎涉及到钱,皇帝陛下格外严酷,第三层地牢墙壁上插着灰暗的火把,由于常年看不到阳光,犯人脸色很白。

  看到汪嗣英,一个脸色惨白、满脸胡茬的男人从阴影中爬了出来:“酒带来了?”

  “张大人,给您带来了。”汪嗣英提了提酒壶,又提了提花生米和酱牛肉:“吃的也有。”

  “快,快,快给本官......”张明泽苦笑一声,如今阶下囚,还忘不了打官腔,一手取开酒塞,入鼻一阵腥辣,酒非好酒,还有残存的酒渣滓,但是对于身陷囹圄之人,已经是难得的美味。

  一口浊酒,一口干瘪如同石块的酱牛肉,再配上花生米,张明泽一脸满足,斜倚在牢房栏杆前:“又看不懂如今朝廷局势了?”

  汪嗣英点点头:“随着太皇太后老祖宗崩卒,陛下统领朝纲,正是改朝换代、权力更替之际,陛下似乎不太心急,学生越发看不懂了。”

  张明泽摇摇头,一张惨白的脸贴近汪嗣英,一口的酒气:“改朝换代,权力更替,按照道理而言,除旧迎新,培养自己的势力,逐渐清除位高权重的老臣才是正道,这是情理之中,朝廷在这事儿上越是快刀斩乱麻,干净利索,阵痛越轻,越是拖沓,越是贻害无穷。四大辅臣,除了孙景初那个蠢货,其他三位阁老应该看得最清楚,该放权就放权,不过,事情的症结在陛下身上。”

  “陛下身上?”

  “是,在陛下身上,是陛下不想改朝换代,想维持现状。陛下是个记情念旧之人,舍不得动手。”张明泽开口道。

  汪嗣英猛地站起身来,愤愤一甩袖子:“荒唐,江山才人出,后浪推前浪,是必然之势,朝堂更替,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帝王,要有胸襟气度,怎能记情念旧?!”

  张明泽摆摆手,示意汪嗣英坐下:“怕自己没有出头之日,心里着急了?”

  汪嗣英脸色一禀,默然无语,缓缓坐下,平复心头激愤:“学生失礼了。”

  张明泽叹息一声:“嗣英,你身上有很多优点,够隐忍,够低调,也够狠,看待事情够透彻,特别是在隐忍方面,让我有时候不得不佩服。不过你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习惯想当然,不会设身处地思索,不习惯以他人角度看待问题。咱们的陛下不是一般的帝王,帝王应该有的那些说不出是优点还是缺点的特点,陛下身上一点都没有,反而有点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小女子心态十足,这些特点,如今看来,也不知是好是坏。嗣英,你的隐忍和陛下的隐忍比起来,还差一点,特别是入了大牢,我反复思索陛下多年行径,越想越是心惊,就这份隐忍之力,世间难事儿,陛下去做,十成六七,这对一名帝王而言,已经很不错了。”

  汪嗣英点点头:“先生所说不错,帝王行事,十成一二,昏庸之君,十成三四,平常之君,十成五六,可谓能君,十成七八,是为明君,若是诸事皆成,便是圣君,当今陛下,当得起能君和明君之间。”

  “所以,以后你入朝为官,要以陛下角度思索问题,万万不可触及陛下逆鳞,保你平安无事,我就是忤逆了陛下逆鳞,如此下场不冤枉。”张明泽仰头喝了一口烈酒。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若是能入朝,必定以陛下角度思索问题,事事为陛下着想。”汪嗣英开口道。

  张明泽突然从狱中伸出一只手,狠狠敲了敲汪嗣英的脑袋:“呆子,错了,错了,完全错了,不是让你为陛下着想,而是要以江山社稷为重。我已经说过了,陛下不是一般的陛下,以你阴郁的性格,陛下多半喜欢不起来,所以你不能想着怎么去讨好陛下,那种事情有大把人去做,你做了也不过徒添陛下的厌恶,你应反其道而行之,以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为重。遇到和陛下意见不统一、而自己占理儿的事情,一定要据理力争,以死相逼。”

  “先生,这个法子太危险,很容易没命的。”汪嗣英叹气道,低头弹掉衣衫上的灰尘。

  “笨,当然不是真的让你把性命丢进去。到时候只要你有道理,朝堂之上自然有大把的人替你求情,四大辅臣都是能臣,这点毋庸置疑,会斧正陛下的不足,不会事事顺着陛下的,而你赚足了眼球和名誉,是件好事儿。”张明泽开口道,捏一颗花生丢到嘴里:“当然这一切前提是陛下有大义,听人劝,若是遇到昏庸君王,你的脑袋掉多少次都不可惜,而咱们大魏国皇帝陛下最大的优点,就是极其明事理儿,讲道理,别管当场如何生气,只要给个台阶下,事后总能坦诚不公的变向承认错误,这点足以再为陛下加三分,帝王承认错误不易,十分不易啊。当然,若是哪天陛下疯魔了你占着理儿,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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