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 蜷伏(3)
金风玉露楼是白玉京中最好的酒楼,拢共五层,一层比一层装饰得豪奢,站在最顶上能瞧着大慈恩寺的雁塔,还有白玉京七十二坊的万家烟火。
这里的菜式,姑娘,招待都让你挑不出丁点不好的地方。
菜好,酒醇,姑娘润,就连跑堂的小二都比别处多上三分的眼色。
所以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杜停杯这样的人物。
终南山外的连云寨是江湖之中新起的帮派,十三位寨主,哪一位都是有奇功绝技傍身的高手,杜停杯就是连云寨的大当家。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杜停杯仁义英武,豪气干云,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每年的这一天都会到金风玉露楼大醉一场,喝上七坛上好的汾酒,让肝脏和少年时的抱负在酒浆的浸泡下一起作古。
今天杜停杯刚刚喝到第四坛,他精神正好,就着一大盘烫干丝、一小盆酱烧牛肉,一小碟切羊脸,一条老烧黄河鲤鱼慢慢品着杯中的酒。
金风玉露楼的第五层已经腾空,这是老板金面枭特别交代下的,能够独享第五层饮酒的人,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江湖,统共没有十个人,杜大当家便是这十个人之一。
曾有过没头脑的手下问过金面枭,若是皇帝或者韩相来金风玉露楼吃饭,金老板会不会空出第五层来,老金听了直摇头。
大家这才知道,金面枭敬得不是杜停杯的势力,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品性。
至于皇帝或者韩相来吃饭会不会封上第五层供这些贵人独享,那是不会有人再问,毕竟大家都是有头脑的。那样的人物来吃饭,不要说是第五层了,就是街面都要给你净了,免得有没头脑的碍着贵人的眼。
杜停杯捧起温润如玉的瓷杯,抬头一仰,任那酒水顺着食道滚下,刺得他胃里一阵疼痛。
他在告慰,告慰过去的一段时光,告慰曾经的梦,曾经有一位虞朝的县令脱下了官服,从白玉京走向了江湖。
酒入咽喉,杜停杯畅快得想大笑几声,他爱极了这滋味,也只有这醇厚酒香带来半梦半醒的感觉,才让他忘记人生的种种遭遇,以赤子之心享受单纯的快乐。
杜停杯放下酒杯,眼睛向前看去,桌子前面忽然坐了一个极矮小的人,他唇前留着可笑的短须,鼻子下面没有胡须,嘴角处却浓密得飞起好几根,好像只成了精的老鼠。
这人一身黑衣,头发给黑缎带绑好,恭恭敬敬的坐在杜停杯对面,似乎是听夫子讲课的蒙童一样。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摸到杜停杯眼前的,他一路行来悄无声息,这是极为高明的轻身功夫,不过江湖上还有十几人的轻功可以与他比肩。
黑衣矮汉真正厉害的是他潜行匿踪的本领,他从金风玉露楼的第一层摸到第五层,竟没有一个人发觉他。
这便是“偷王”司空弄月的本事。
姓司空的人极少,能出一位轻功好,偷术佳的已经是小概率事件,再出一位似乎有些俗套了,更何况两人名字之间又很相像。
司空弄月实际上既不姓司空,也不叫弄月,他的名字叫做张三儿。
这样的字号注定在江湖里叫不响,于是他便偷来了前辈的姓名,改了一改唤作司空弄月。
连名字都是偷来的偷儿,他不去作偷王,普天之下又有谁能担得起这字号?
“牛肉羊脸烧鱼你随便吃,酒不要喝,干丝也不要吃。”杜停杯继续给自己满上一杯,然后抓起细钿银箸夹起一筷干丝放进嘴里,慢慢品味那醇香和鲜美掺杂在一起的味道。
偷王伸出右手胳膊,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凌空一捞便将一块酱烧牛肉凌空吸起,再一弹送进嘴里,牛肉烧得很老,酱汁入味很深,平凡的菜式里见出了功力。吃惯了相府伙食的偷王也赞了一声美,这让他更眼馋杜停杯不许他碰的那一盘干丝。
得不到的东西不管滋味最后究竟如何,没吃进嘴以前是最馋人的。
“杜大当家的,兄弟我问您一句,太后给大理寺卿的手书可是您老拿的?”
杜停杯再饮一杯,他点了点头。对于朋友,杜停杯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偷王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所以他也不瞒偷王。
“不错,就在我身上。”杜停杯夹起一块烧鱼放进嘴里。
“杜老大,兄弟再多问一句,是哪一位叫您做的?”
偷王看着杜停杯的脸,他知道此人城府极深,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要害,然而他还是尝试着从杜停杯的脸上读出一些东西。
“你知道我的为人。”
偷王点点头,如果就这样能问出来,杜停杯也就不是杜停杯了。
“可是杜大哥你可知道,您故意仿着咱的手法去偷。现在不论是宫里还是大理寺,都猜是我司空弄月干的,上上下下都在查我,您这么干有点不仗义吧。”
杜停杯放下酒杯,他原本心情极好,欲在这金风玉露楼上与过往的自己大醉一场。却被凡尘俗事干扰了兴致,这便让杜停杯十分不快。
“这件事算我对你不起,你若是想躲风头,不管是销金窟还是迷神洞,亦或者落粉阁,都可以供你快活。”
这三处是连云寨设在钟南山的隐秘场所,最是纵情声色,江湖中人趋之若鹜,却只有得了十三位当家首肯的寥寥几人才有资格去那里享受。
而去过的人,心智不牢意志不坚的就会成为连云寨的走卒,只为能获得奖赏再去享受一次那所有欲望均得到满足的快活。
偷王不是沉湎声色的人,他摇了摇头。
“兄弟只是多问一句,请杜大哥告诉我,是谁拜托大哥做的,小弟便把这件事认下了。亦或者大哥能把那锦囊交给小弟,小弟以后便任大哥驱使。”
杜停杯摇了摇头,没有人能驱使偷王,偷王也不会给人驱使。
“太后已经垮了,这封锦囊究竟如何又能有什么干系?”
“怎么会没什么干系,真的无足轻重,宫里面和大理寺为何要找它?”
偷王很认真,杜停杯也唯有认真起来。
“既然干系重大,那杜某更不能给你。”
“那杜大哥便把到底是何人请你装作在下去办这件事告诉我。”
杜停杯饮下一杯汾酒,以沉默作为回答。
“好,那我便只有自己去拿这锦囊了。”
“连偷王都有被人驱使的时候吗?”杜停杯忽然问道。
“好叫杜大哥知道,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偷不来的。”
“那你也不该给韩岗驱使。”
杜停杯放下酒杯,伸出一根手指一弹,白瓷杯子仿佛给闪电击中一般飞起,直冲偷王而去。
而偷王竟似一个行将暮年的老人一般,什么轻功卓绝,什么潜行匿踪,仿佛都是空话,他连站都未能站起,便给瓷杯击中胸口,只听得一声闷响,偷王呕出一大口鲜血,横飞出去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才用手扶住地面,乌龟一样趴在地上探着头喘气。
杜停杯与韩岗有仇,很大的仇,任何给韩岗做事的人碰见他,他都不会留手。
“谢谢杜大哥手下留情,三指惊天果然厉害,兄弟这便走了。”偷王从地上慢慢起身,忽然一下子似乎又找回了功夫一样,声音还在杜停杯耳边,人却已经没了踪影。
连云寨的大当家的举起酒杯再饮一口,他对韩岗的恨意又多了一处,因为韩岗,他又少了一个朋友。
酒尚温热,杜停杯望向皇宫的方向,凤落龙腾之间,朝廷的动荡也让江湖起了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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