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情殇(下)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塘上行》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曹植指了指水面上的绿藻。“她那首《塘上行》的开篇写的不就是这洛河两岸吗?”
《塘上行》是甄洛的名篇,也正是因为这篇佳作甄洛被后人尊为最负盛名的才女之一。世人都认为甄洛作这首诗的动机是因为不满于曹丕与自己虚假的爱情,更不满与曹丕登上皇位之后诸多作为,于是就写下这首充满苦愁与哀怨的《塘上行》来痛诉曹丕。今天曹植却说这首诗是为他而写,当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殿下,对于这首诗我还听说个一个传闻。”我疑惑地说。“是说正是因为这首诗,甄皇后才会被……”
话提到嘴边,却又不敢说下去,只能戛然而止。
“才会什么……”曹植笑了笑。“才会被哥哥赐死对吗?”
我忌惮地点了点头。
史书上确实是这么记载的,甄洛因为这首令人肝肠寸断不忍猝读的闺怨之词,而深深地激怒了曹丕。尤其是最后两句,从君致独乐,延年至千秋,更是表面上祝福,实际上暗暗咒骂。从那之后甄洛就越来越被冷落,最后甚至被曹丕用毒酒赐死。
当然,这只是大家口耳相传的版本,也是听起来最合理的故事,但事实究竟如何,确实没人知道。
“才会被皇帝赐死,对不对?”曹植直截了当地把我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就让我替先生把话说了吧。”
我不敢再说什么,用沉默代替了解释。
“其实她的死根本和皇兄无关,当时她与皇兄的儿子曹睿都十多岁了,曹睿是皇兄最喜欢的皇子,而且皇兄一直以来身体都报恙,我想他早就决定把皇位传给曹睿了。”曹植的话句句在理,让人实在无法再反驳。“你觉得他会亲手赐死未来皇帝的亲生母亲吗?”
“那难道......”
“哎,是她自己饮鸠自杀的。”曹植低下了头,无力地揉搓着眼睛。
自杀!
我整个人都在颤抖,曹植这句话就如平地一道惊雷,骇人听闻。
“这是她对命运的抗击,也是她对我的鄙夷。她觉得我是放不下荣华富贵才不肯与她私奔的,她比我要洒脱地多,她觉得没意思了就会选择自我凋谢。”曹植大口喝着壶中酒,似乎这样才能让他有勇气把话说下去。“从君致独乐,延年至千秋,你看她这话多一针见血。嘲笑我一个人苟活与世。”
“殿下......”我实在不知道曹植是有何等勇气可以讲这个故事讲下去,因为在这个故事里曹植不光不像传闻中那么放荡洒脱,反而有些唯唯诺诺不敢爱不敢恨。
“其实,皇兄比我还要心伤,皇兄很爱甄洛,却从未得到过她的心。”曹植说着说着竟然又苦笑起来。“他贵为皇帝,哪能接受这样的事情,所以他编造了是自己赐死毒死甄洛的圣旨。”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洛河水时不时激起几簇水花,似乎是在迎合着曹植的坦白。我们是正午来的这边,而现在已经是黄昏倦鸟欲归时。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
“殿下,其实我相信你说的话,因为我知道历史很容易被篡改。”
曹植侧倚在树桩上,对着河岸笑了笑。“先生,其实我不希望你相信我,你就是在梦呓就好了,其实我说给你听也是我自己的解脱,每次有人进来,我都会把故事说给他听一遍,心里就能舒服几分。”
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画的世界中。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风景是假的,天气是假的,那曹植也应该假的才对,可说得话却是那么发自肺腑,那么真情实意。
到底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
“先生......其实我的故事才讲到一半,洛神赋的故事我还没有讲......不过天色已晚,你还想听吗?”
“自然是想听个明白。”
黄昏转瞬即逝,夜色降临了,月光洒在每个人脸上,我看了一眼那些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侍从和士兵,不免诧异。
从曹植开始跟我讲故事开始,他们就一直杵在那里。
“殿下,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因为我现在和你的谈话不属于《洛神赋图》中的内容,而他们只是被画出来为了洛神赋的故事进展,所以像这种时候,他们就会失去言辞,失去动作。”曹植尽量言简意赅地解释,可我还是听的模棱两可。
“那他们都是假的,对不对?”
曹植点了点头。“他们就像是只会重复几句话的鹦鹉一样。
“那殿下您......”
“我自然是真实的。我就是曹植,那个你们所熟识的曹植。”曹植说。“我知道你疑惑重重,待我将洛神赋的故事讲完,你自然一切都懂了。”
我们席地而坐,点燃了篝火,开始听曹植最后的倾诉。
“黄初三年,也就是这幅画中的开始时间,我被皇兄封了鄄城王,于是说是封赏,倒不如说是发配。”
“恩,这个我有所了解。”
“那先生一定也听说了皇兄把甄洛生前的遗物给了我,一块她最喜爱的玉佩。”曹植缓缓说。
“听过,世人还说您看到那块玉佩,睹物思人,竟然当场痛哭起来。”我回答。
“哈哈哈。”曹植突然放声大笑,然后将一杯酒水泼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当场痛哭,后人是觉得我有多蠢。”
“......”
“虽然我爱慕她,可她毕竟是皇后,皇兄都没哭,我怎么敢流泪。”曹植悻悻地说。“我确实很伤心,不止是因为那是她的遗物,还因为那块玉佩就是我们洛水初遇时我送给她的。”
这个故事渐渐饱满起来,其实这段玉佩的故事基本和史书记载无异,只不过因为缺少很多细节,所以有些情感让人琢磨不透,经曹植这么一说,还真是伤感到了极致。
“然后带着这块玉佩,我心如刀绞地从京城回封地,那天正好是她香消玉陨后的一年,途径洛水河畔时,没想到真的又遇到了她。”曹植望着天空,神色彷徨。“她就站在河中心的一片荷叶上看着我,白衣翩翩,脸色如飘雪一般纯净。”
“那不是洛神吗?”我惊呼道。
“她就是甄洛,其实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叫做洛神,洛神这是我给她取得名字,或许世上真的有传说中的洛神,但其实与甄洛无关,我只是借用了她的名字。不过甄洛也真的已经成了一位天神,一位天庭的乐师。”曹植解释道。“这是她告诉我的。”
“天庭!”不知道为何听到这个名字我竟有些反感了。
曹植捡起树枝,撩拨着火苗,火势越来越旺,把我们两个人的脸照得通红。
“先生,你真的相信有神?有天庭吗?”曹植突然问。
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哈哈,所有进过这幅画的人,你是第一个回答这么果断的。”曹植笑着说。“洛神并非我的幻想,她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只是我不敢直接写甄洛的名字,所以才在赋中用了洛神的名字掩饰。”
“那殿下,甄皇后在与你再次相遇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曹植望着夜色下缓缓流动的洛河水,心潮澎湃。“我们在岸边尽情地缠绵,从清晨到迟暮。”
这本是件令人感叹的事情,阴阳相隔之后竟然能够再次重逢,还有比这更令人欢喜的事情吗?可为何说起这段故事时,曹植的脸上竟然一丝喜悦都不曾浮现。
“然后......”曹植欲言又止。
“之后的故事我有所耳闻,一定就和你洛神赋中的描绘一样,因为人神有别,你们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分开了。”我猜测道。
曹植直直地盯着我,一层浓浓的雾气包裹了他的眼眸。“先生,如果真的只是这样就好了,那样我还能够原谅自己。”
他的洛神赋时而真时而假,我开始以为洛神是真的,他告诉我并没有洛神只有甄洛,然后我以为那里面曹植追逐洛神的故事是真的,他又告诉是假的。
似乎现在只有从他嘴中说出来才会是真相。
“甄洛和我雨云之后对我说,希望我可以自杀......”
曹植这话说得平淡,可我却差点跌过去,一下子站起身来,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她......她让你自杀?她那么爱你,为什么要你自杀?”
“因为那天是她苦苦请求天帝,才勉强来凡间一趟只是为了见我一面,她想让我和她一样,也放弃一切。”曹植神态黯然地喃喃道。“她觉得以我的才华死后肯定也可以位列仙班,那时就可以和她在天庭每日相见,她还告诉我,她那日饮鸠之后,身心都得到了解脱。”
“你......”我知道曹植肯定没有自杀,不然这么重要的事情一定会被原封不动地记载下来。“你又拒绝了她。”
曹植突然流下了几滴眼泪,然后用力擦去。“先生......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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