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二十六)
之前光顾着伤心了,娘仨浑浑噩噩的,脑袋里俱是一团浆糊,甚的都没多想。
不过这会儿辞回家去的路上,眼泪虽还含在眼眶里挂在眼睫上,心里却已明镜儿似的了。
一路俱都默默无言,快到家时,一手搀着孟氏又一手牵着灵璧,极力想用自己还十分单薄的肩膀硬撑起家的桑硕忽而脚步一顿,扭过头来,同孟氏道:“娘,陈大伯这一去,陈姓族里再没人能够弹压……又会生出甚的变故来,谁都说不好,咱们家还得早做打算才是……”
桑硕舌尖发苦,他也是头一回知道自己竟然这样没良心。
可他真不是不伤心。
“正寝”这两个字儿,不管搁在谁人身上,想来都是好事儿,可陈顺元今年这才多大寿数?
正值壮年!
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去了,连句话儿都没留下,不但叫人始料不及,更比天灾人祸死于非命更叫人痛心,也更叫人无法接受。
哭得泪人似的陈既英看上去好像已经勉强能够接受父亲猝死的事实了,却沉溺于悲伤之中根本无法自拔。
他过去劝慰他的辰光,他捂着胸口拉着他说话,还猜想着会不会是连日来操劳过度的缘故:“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总说心里头有团火在烧,一整天也喝不下半碗粥,还要东奔西走,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果然,头发一撮一撮地白,又一撮一撮地落……我原还想着既是事情都已经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总算可以喘口气儿了,哪成想他心里头绷着的这根弦一松,反倒去了……”
操劳过度,要这么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他听得心里撕扯般的痛,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正要劝他,就有他们族里隔房的叔伯过来问他讨要银钱。
“说是要料理猪头三牲供在灵前,还要做一百单八的白面馒头,反正处处都要银钱开销……虽是实情,还是长辈,可我瞧着那语气那脸色,不说要挟,也很有两分拿捏的意味……”
偏偏既英混混沌沌的,任凭长辈们差遣,根本应付不过来。
他就想到了一句话:人走茶凉。
顿时心寒肉冷,有些没法想象,陈顺元这一去,兴许头一个跳出来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正是他们陈姓本家人。
那自家呢,饶是陈顺元还在的辰光,都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勉强镇压住一干杂音,这会子人走了,接下来到底会生出怎样的变数来,甚至于会不会变本加厉……他不敢想。
孟氏一怔,愣愣地望着一脸焦虑的桑硕,却是再没想到不知不觉间,长子就这么长大了。
不过再一想到家里家外没完没了的这些个事儿,也就不足为奇了。
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
再心疼也顾不上,更不觉得欣慰,只缓缓颔首:你说得对,娘知道了。
知是知道了,可究竟要如何去应对,仍是半点儿头绪都没有。
回到家,灵璧同桑硕跟着孟氏进屋给桑振元问了好,就借口要给痕灶开造门,齐齐退了出来。
其实也不完全是借口,造门确实要开,不过这么多天过去了,除了懵懵懂懂的桑础,桑硕也好,灵璧也好,都不是笨人,心里头对桑振元的忌讳并不是没事儿,也能够理解当老子的不想叫儿女看到自己狼狈一面的心情。
确实在他们心里,桑振元永远都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父亲,却不妨碍他们顺着他的心意行事。
避在外间,一壁心不在焉地开着灶门,小兄妹俩一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
或是打小一道念书一道长大,灵璧在各方面都不比他逊色的缘故,桑硕在妹妹面前很少会有旁人那种身为长兄的威权,环顾这间刚刚落脚的茅草屋,并不避讳自己的软弱,长叹了一口气:“妹妹,你说我们是不是又要搬家了……”
灵璧明白他的意思,这间屋子是陈顺元好说歹说才从他们族里借出来的,偏偏就是口头上那么一说,虽有人证,却没字据,陈顺元在的辰光还好说,他的话儿就是凭证,可事到如今,陈姓族里想要反悔,怕是轻而易举。
灵璧就不觉地回头看了眼这间茅草屋,虽是昨儿方才搬来的,可不知怎的,心里头却已然生出了一种亲近感。
却不后悔方才对那几个小姑娘的不留情面。
若是旁的事儿,她都能无视,不过是小姑娘间的闲言碎语、挑拨离间,只当没听见就是了,可敢言三语四,讥讽甚至于诅咒桑振元,她绝不善罢甘休。
不过倒是给她提了个醒儿,陈姓人对他们家的成见,已可见一斑。
这屋子,哪怕再觉得亲近,怕也不是养人的天。
朝桑硕点了点头:“哥,咱们还是早做打算吧,那石观音庙,未必不能住人。”
而且不光这屋子,如今看来,老山塘能否保住,还是两说。
这些天她虽不大出门,外头的事儿却也不是真个一无所知的,陈姓人心心念念的,除了自家的田宅,未必没有自家的采石塘。
可事到如今,自家宁肯舍了田宅,也要保全采石塘,实因这已经是自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了。若连这都丢了,那他们家可真再难有恢复元气的一天了……
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明明有陈顺元的例子在先,也不是不害怕,可心里烦躁难安,根本静不下来。
也不晓得甚的辰光了,就听到茅屋顶上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灵璧原先也没放在心上,左不过是老鼠。
可细听下去,声响不像是从房梁上传来的,倒像来自屋顶上。
而且这也不是老鼠的动静,更不像风,很有点儿诡异。
那会不会是蛇?
这样经年的老屋,蛇虫鼠蚁本就不能避免,灵璧睁开眼睛,离开枕头倾耳细听。
好像也不是蛇,倒像是有甚的物什在挠,在刨,又像在一下一下地戳着屋顶,而且动静越来越大。
正要爬起来一探究竟,堂屋里本就睡得迷迷瞪瞪的桑硕也醒了,悄悄下床,从门背后抄起把锄头,轻轻打开大门。
灵璧披着袄子紧随其后,路过大门时脚下一顿,也顺手牵了把镰刀。
兄妹俩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怪物在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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