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不后悔（二）

　　第四十四章不后悔（二）

　　郑如意入宫的时候还是个孩子，若不是命好遇到了干爹，早就饿死街头了。

　　干爹是御膳房的一个小太监，为人老实又没什么心机，混了十几年还是个干苦力的。为了让郑如意入宫，他生平第一次给人送了黑钱，因为这事，他苦恼了好长时间，得空就跟郑如意说，虽然做了太监，但不能忘了人之根本，做事要勤勤恳恳脚踏实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郑如意听了，似懂非懂的点头。

　　十五岁的冬天，郑如意开始了在宫内的生活，他跟着干爹一起在御膳房出力，虽然辛苦，却也能苦中作乐。

　　郑如意的笑容是在十年后消失的，御膳房出了岔子，皇帝发了怒。御膳房的主事为了自保，随便找了几个替死鬼交差，这些人中，就有干爹。

　　只消二十下便可将人活活打死的庭杖，在干爹身上来回打了八十下，送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人形。

　　那天，郑如意明白了，脚踏实地是会被压死的，想要不步干爹的后尘，必须爬到高处。

　　于是，二十五岁的郑如意一夜之间仿佛换了一个人。他勾结那些刚刚入宫根基未稳的小太监，陷害了御膳房主事，随后又将他们灭了口。这时郑如意才发觉，原来自己在耍阴谋搞诡计方面有如此天分。

　　一年时间，心狠手辣的郑如意就从御膳房的小小苦力，摇身一变成了某位大人的心腹。

　　郑如意本以为余生都要在阴谋权势的腥风血雨中度过，直到那一天。

　　朝鲜派人求救，倭国大名丰臣秀吉举兵来犯，水陆并进共十四万大军。侵入朝鲜后兵分七路，由当时名声赫赫的贱岳七本枪率领，一路高歌猛进，不休十日，便已攻破朝鲜七道防线中的六道。

　　作为朝鲜的主子，大明朝自然不会任凭宵小放肆，皇帝一声令下，明军入朝鲜，和倭军宣战。

　　当时第一批进入朝鲜土地的，便是由辽东总兵李如松率领的辽东铁骑。李成梁李如松父子据守辽东多年建功无数，尽管如此，皇帝对他们的态度却是若即若离。时而嘉奖、时而训斥，皇帝想当如来佛，把姓李的当做孙悟空。

　　辽东军入朝鲜，已经是将在外，若姓李的有反心，京城不保。

　　为了摸清李如松的动作，朝廷明里暗里派出了几百名官员打入辽东军中。郑如意就是其中之一，他不但入了辽东军，还被分配到一支最精锐的部队中担当监军。

　　辽东防线，主要防范的是山海关外的游牧民族，如蒙古、女真。明军擅步战，遇到马背上长大的游牧骑兵，说好听的是撤退，不好听的是逃跑。

　　明军之中，唯一能在马战上和游牧民族斗得旗鼓相当的，只有辽东铁骑。而兽字营，便是辽东铁骑中最强大的一支，堪称精锐中的精锐。郑如意负责的，便是这样一支部队。

　　在郑如意的构想中，这应该是一趟九死一生的旅程，他远离国家，身在战场。和那些厮杀一生的士兵相比，他都不如一条会咬人的狗。

　　可在兽字营里发生的事，却远超他的想象。

　　兽字营人不足千，分别由三位百夫长统领。营中兵士无名无姓，都以名号称呼。好听点的像什么白羊、山虎，难听的就直接叫黑狗、憨驴了。

　　辽东军军纪不好是出了名的，可郑如意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差到大白天在军营中开赌局的地步。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领头赌钱的便是这些兵士的头。后来他知道，那人的名字叫狼枪。

　　第一眼看过去，狼枪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直到狼枪三言两语从自己手中骗走了十两白银，郑如意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大个子心眼这么多。

　　什么将带什么兵，狼枪手下的兵也是一个德行。战场之上势如狼群，战场之下皆为土狗。

　　看到那些对自己嬉皮笑脸的莽汉，郑如意心中竟有一丝亲近之感。这一刻，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和一群张口你妈闭口你爹的匹夫举杯同饮。

　　他们是一群不知能不能活过明天的人，他们之间不需要尔虞我诈，不需要你争我夺。

　　这一刻，他们是朋友。

　　一路走来，他只顾着脚下的台阶，如今仰望天际，才发现繁星和弯月也是蛮漂亮的。

　　“仗打完了，回去我请你吃辽东的鲫瓜子。”狼枪拍着胸脯，满嘴酒气的吹嘘着美味。可到最后，他食言了。

　　在朝鲜前前后后一共打了六年的仗，中间郑如意回过两次京城，将在朝鲜所见的一切上报朝廷。这段日子他虽过的自在，也没忘了自己的本分。

　　回京的路上，他还打听了一下，辽东的鲫瓜子确实好吃。如果不出意外，狼枪请的这顿饭他是能吃上的。

　　再次踏上朝鲜的土地时，郑如意心事重重。他这次来带了一样东西，意外。

　　皇帝陛下让他将一封诏书交于狼枪，诏书上的密令可以用四字概括。

　　杀李如松。

　　眼看倭军一步步被打败，大明即将取得胜利，皇帝终于对李如松下了杀手。

　　狼枪读完了诏书，将其焚毁。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不认识字，上面写的啥来着？”

　　郑如意瞪着眼睛，根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违抗皇命不成？”

　　狼枪笑了，道：“对自己的兄弟下手，我狼枪没那么厚的脸皮。”

　　“狼枪，皇命不可违，怪罪下来你我这样的小人物承担不起的。再说了，你不做，其他人也会做，这可是天大的功劳。”郑如意急忙劝道。

　　“我不做。”

　　这是他们俩那次见面狼枪说出的倒数第二句话，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来人，把郑如意给我绑了。”

　　在满脑的疑惑中，郑如意被软禁了起来。

　　再见到狼枪已经是一个月后，当时的局面是，曾在海战中把倭军打的丢盔卸甲的李舜臣成了朝鲜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大海之上，再没人能在阻挡倭军的船队。

　　本来节节败退的倭军抓到了救命稻草，以船队为根本，和明军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人数本就不多的辽东铁骑在这场战争中损伤惨重，不得不从现有据点撤离，改由戚家军驻守。

　　狼枪率领部下负责殿后，撤退的路上，遭遇到了倭军中最难啃的硬骨头：岛津义弘。

　　郑如意最后见到的，是狼枪率领几百骑兵，朝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冲锋的英姿。而他，只能在远处看那么一眼，然后转身逃跑。

　　自那天起，他再没见过狼枪。

　　活着回来的朋友们，也杀头的杀头失踪的失踪，仅剩的那么两人还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

　　回到京城的那天起，他又变回当初那个满肚子阴谋诡计的郑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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