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章 教育论(一)
第五百七十章教育论(一)
毕文谦没有看过什么《渴》。
但他总觉得望着王京云渐去的背影能够看出点儿什么。
水变油的故事,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从上辈子的段子在这辈子更详细地听了一遍。王京云长话短说的,其实,是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
没错,这本可以是,也的确是很长的话题。
王京云把这件事情定性为闹剧。现实不是演戏,闹剧固然时常会有,但在体制内的事情,并且涉及的层面并不低,被称为闹剧,这就不是一个轻轻放下的态度了。
公安部因此整顿系统内部的事务,这是份内的事情,但什么叫哪些部门参与?整顿内部需要其他部门参与?整顿的范围,市、省、甚至是东三省,这是完全不同的力度,更是不同的政治信号。
毕文谦同样知道,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的地址在哪里,一般人在提及的时候也不会这么说全称。所谓涉及这件事的大学,参与整顿的部门、力度、范围——和公安部的整顿相似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的问题。
而计委必须进行改革和一定程度的改组……没错,陆常委在一起当评委的那天,陆衍的确说过,尝试解决物价问题的过程中,委托了远东经济试验区的计委参与,导致有人说这是卖国行为。陆常委不仅肯定了陆衍的说法,还借用了王振的话——“那种酸话,不用理会”。
作为文华公司的经理,自己的确不用理会那种酸话;而作为文华公司,那种酸话究竟是哪些人冒的,却不可能不理会。
王京云的话,毕文谦听得懂。
他不太懂的是,王京云为什么会挑这个时候来和自己说这些,抢在小晓琳之前说这些。
也许,是他不想懂。
但逃避永远不是办法。
终于,王京云的背影在昏暗的胡同尽头,一拐弯儿不见了。
好吧,也许应该挤个时间,看一看那部电影,《渴》,究竟是什么内容。
一声叹息之后,毕文谦走进了四合院,回卧室换了运动服,先跑了五公里,尽快洗漱之后,才平复好思绪,好整以暇地进了录音室。
也许,小晓琳已经等久了。
她也有一个公文包,比王京云的小一点儿,颜色也稍微鲜艳一些,正放在座位旁边的椅子脚旁边靠着。她本手里握着一些材料,低头细细看着,听见毕文谦进来了,立即起身迎道:“经理,终于忙完了?”
“王京云先和我说了点儿事儿。”
小晓琳轻轻点头:“我知道,但他没有和我说具体是什么事儿。”
“事情和我没有关系,但应该和黎华有关系,约莫也能和文华公司有关系。”毕文谦低头拣了熟悉的折叠椅,搬到小晓琳对面,和她近近地对坐,“这几天工作量不小,我没办法直接和他说明白,叫他明晚再来了。你先说说你本要说的事情吧,也许,我也不能现在就给你答案。”
“这样啊……”小晓琳的口吻里带着遗憾,表情却始终带着微笑,“那……我就简单说说了。”
简单说说……
毕文谦总觉得这和王京云的“长话短说”有点儿异曲同工。
“你说。”
“事情,只有一个。经理,之前你不是和黎副经理讨论过教育改革的问题吗?教委那边研究了你的观点,认为你的思路和提出的执行政策,既有苏联的赞可夫提出的发展性教学论的意思,也有联邦德国的瓦根舍因提出的范例教学论的意思,甚至还有些美国的布鲁纳发展的结构主义教学论的影子。这几个,都是近几十年来在全世界教育界影响比较大的新流派。所以,教委那边希望,如果你实在太忙,没有精力参与到新教材的编纂工作中来,也可以从教学论的角度,谈谈提纲挈领的看法。”
小晓琳的语速不快,平淡中带了点儿亲切,让毕文谦想起了在陆常委面前说得四平八稳的陆衍。
但她讲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题。
一阵思索之后,毕文谦突然问道:“教委真的会找一个没上过大学的人提纲挈领地谈教育体系?”
小晓琳愣愣地望着毕文谦,突兀地掩嘴“噗”地一笑:“经理……实话实说,国内早已经没有人把你当成高中生看待了。”
“但我的的确确是高中毕业没多久。”
“好啦,经理,当初计划的教育试点改革是从今年就开始,新教材的试用是从明年开始,时间的确很紧。”
“我记得,改革试点,是京城教委的事情吧?”
“但现在教委也越来越上心了啊!”
小晓琳抿着嘴笑,那笑容,和王京云的笑容有些神似。笑得毕文谦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终于,毕文谦再度开口。
“小晓琳,你明天忙吗?”
“忙?那当然……”
“不,我是说,如果你明天有不能更改的行程,那你也先回去吧!如果能改改,那你……拿一盘白磁带,去控制台录音。”
小晓琳眼睛一亮,霍然起身道:“好!”
见此,毕文谦也不再闲言,只若有若无地哼笑了一下。
简单说说……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简单说说。
“经理,你说!”
小晓琳准备好了,毕文谦却看着控制台前戴着耳机的她,默默看了一会儿。
如果黎华还在京城,这个时候,坐在那里的,一定是她了。
黎华离开了京城,陆常委来了,王京云来了,小晓琳也来了。
队伍,越来越大了。
这也许不太让人开心,却也是必然的结果。
“小晓琳,我曾经对长期分管经济的张常委说过,经济问题的解决,必须要遵从经济规律,但绝不能只着眼于经济领域。事实上,教育问题也似如此——教育问题的解决,我们必须要遵从教育规律,但绝不能只着眼于教育领域。”
“首先,小晓琳,你思考过一个问题吗?古时候,人们把那些很小就崭露才华的小孩子成为神童,甚至说是文曲星下凡,现在,相似的概念同样存在,只是叫做了天才,而在这个世纪初,法国的心理学家比奈提出了智商的概念,作为衡量个人智力高低的标准,高智商的说法,也就孕育而生了。很显然,这些说法,是差不多的意思。那么,小晓琳,智力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智力的本质……”小晓琳念叨了一下,旋即轻轻摇头。
“智力的本质,是记忆力、分析力、总结力、专注力。”
毕文谦直接给了答案。
“小晓琳,在音乐领域,有绝对音感的概念,指的是不需要基准音就可以分辨一个声音的具体音高的能力。这是极少数人拥有的能力。与之相对应的,是相对音感,就是给你一个基准音,你就能靠音程、调性等等乐理知识,分辨出其他音的能力。嗯,你是学理工科出身的,那我比喻一下好了——当你背化学元素周期表的时候,究竟是直接一个元素一个元素地背呢,还是寻找元素之间的性质异同的规律去背?很显然,化学课上,无论是教材还是教师,都是教导和鼓励学生意识到并总结化学规律去记忆。可是,在本质上,一个个元素死记硬背,对应的就是音乐上的绝对音感,总结规律去背,对应的是相对音感。”
“在学校里,负责任的化学老师,不会赞同死记硬背,而在音乐领域里,绝对音感绝大多数都是天生的,是所谓的天才。这两个不同学科的例子,其实诉说着同一个现象——天才的记忆力,和普通人的记忆力有着质变的差距。记忆同一件事物,普通人必须结合分析力和总结力费心费时才能做到,天才去只需要记忆力很快就达到了。这些富裕出来的时间,天才可以结合分析力、总结力,对事物进行更多更深入的思考,从而达到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学习效果。”
“和记忆力不同,而今的教育学理论,对于分析力和总结力的培养的研究,已经有着逐渐成熟的积累,而那些不同流派的理论,在强调培养分析里和总结力的同时,也默认着专注力的重要意义,其中有些的教学方式本身就是在强迫学生保持专注力。”
“事实上,小晓琳,你刚才提到的赞可夫、瓦根舍因、布鲁纳,这些教育家,都是现代教育论的重要流派的代表者。他们在夸美纽斯、赫尔巴特、凯罗夫等等一代代近代西方教育家的传统教育论的基础上,批判性地提出了各自新的教育方法,虽然各有优劣,但他们都很重视对于学生分析力和总结力的培养,却又都轻视甚至忽略了对于记忆力和专注力的培养,至少在理论和态度上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这个且先不说,先说这三个主要流派自身的问题所在。”
“赞可夫的发展性教学论的指导思想是时时刻刻都追求尽可能大的教学效果,从而让学生的学习效率始终保持最高效。怎么达到最高效?在学生已有水平的基准上,教材高难度,教学高速度,以理论为主导,以理解学习过程为原则。这样的教育方法好吗?当然好了,赞可夫自己就是一线教育专家,他能够让一个班的学生三年学完苏联正常规定的四年的课程,注意,这是一个普通的班级,既不是个别好学生,也不是集中好苗子的实验班。”
“可问题是,赞可夫的教学方法想要良好实施,需要以随时掌握每一个学生的学习情况为基础,并且教学的节奏尺度的把握得非常巧妙高超。如果我们仔细想想,这其实和孔子的教学思想很有相似性,都承认并强调了每一个学生的基础情况不同,在有教无类的基础上追求因材施教。以前我就对黎华说过,孔子作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教育大家,一生弟子三千,真成才的只有七十二个,这样的成材率,在现代社会的教育需求中,并不值得作为榜样。究其原因,其实也很显然——这样的教学方法对教师的水平要求过于苛刻了!想要良好执行发展性教学,最理想的情况是一个学生对应一个教师,甚至是一个学生一个科目一个教师。这毫无疑问是白日做梦的奢谈。”
“而瓦根舍因的范例教学模式,则强调学习与现实结合,强调基本性和基础性,追求在尽量简明扼要的基本知识点上,通过结合实际的问题,让学生更容易产生学习的兴趣,更容易了解并解决最初的问题,更愿意发挥主观能动性,诱导和鼓励学生举一反三,从点到面发散性地掌握更全面、更深入的知识。这样的教育方法好吗?当然也好了。联邦德国在二战后的迅速复兴,除了本身人均受教育水平高,以及马歇尔计划之外,这个教育体系同样功不可没。”
“可问题是,瓦根舍因的范例教学想要理想化地实施,对于教材的编撰要求极高。在初等教育阶段,这虽然困难,倒也不是不能做到,但在高等教育阶段,特别是科技不断发展,学科细化越来越繁杂的今天,这根本是一个美好的幻想。”
“至于布鲁纳的结构主义教学论,是在杜威的教育理论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早在60年代,我们的第一代国家领导人在开关于教育的座谈会时,就把以孔子为代表的我国古代教育体系、以凯洛夫为代表的近代西方教育体系,和杜威为代表的现代西方教育体系作为指导性的三种流派。结构主义教学论的指导思想,可以简单地描述为:任何学科的基本结构都可以用某种形式教给任何年龄的任何儿童。布鲁纳认为学习应该是主观能动的,通过获得、转化、评价三个阶段的过程,将陌生的知识变成学生自己的知识,所以他认为学科这个概念的基本结构是一系列知识的集合共同的基本概念、基本原理、基本态度,还有基本方法。学生只要理解了这些,那么这门学科就能很容易学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布鲁纳提出了动机、结构、程序、强化四个原则,他默认所有学生都有求知欲,成功欲,互惠欲,认为任何知识都可以通过动作、图像、符号的表象来呈现,一门学科的知识集合彼此关联,不同基础的学生存在着不同而具体的最佳学习程序,并且整个学习的过程应该不断反馈和强化。而具体的操作办法,就是发现性的学习,教师首先将学习情境和教材性质讲明白,然后结合学生的实际水平组织适合的教材,适合的标准是什么?教材难度要适中,既不打击学生的学习积极性,又不造成学习成果太小,并且要有逻辑顺序,引导学生主动进行理论假设,结合实际分析,达到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水平。”
“毫无疑问,这也是一个看起来很美妙的教学体系。但它对于课程的看法,片面强调了学科内部的基本结构,说是要理论和实际结合,实际上却很难做到,因为越是基础的学科,其内部主干的知识点,往往都是抽象的理论,学生想要主动找到这种基本结构,本身就意味着他已经掌握了全局,或者,这个学生已经属于一般人认知中的天才了。这就像是一个画家告诉你画一幅画的过程,先教你画个草图,然后来一句‘再上上色’,然后就直接给你最后的成品,而上色的过程,叫你自己摸索。”
说到这儿,毕文谦自己先笑了一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刘三剑送的小酒瓶,慢慢一口口喝了一会儿水。
“很显然,大多数普通学生,面对这样的老师,会骂一句‘坑人’!结构主义教学论想要达到理想效果,根本就是缘木求鱼。”
“好了,目前的三大流派各自的问题,已经稍微讲了,回到我刚才的话——他们共同的问题:重视对于学生分析力和总结力的培养,却又都轻视甚至忽略了对于记忆力和专注力的培养。”
“小晓琳,我只讲讲我个人的观点,究竟对不对,有没有用,需要你们具体调研和实践来判断。”
“学习,从抽象的角度来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过程?这是每一个从事教育行业的人都应该思考的问题。在我看来,知识的掌握,可以分为五个阶段或者说境界:知晓、明理、能用、贯通、出新。所谓知晓,很简单,知道这个知识点的存在就可以了;明理,则是从定性的角度理解这个知识点;能用,则是从定量的角度能够用这个知识点被动地解死题;贯通,则是吃透了知识点,能够主动运用这个知识点解相关的活题;出新,则是在这个知识点的基础上,主动思考、推断、发现、尝试解决更深入的问题。”
“目前,我们国家的教学探索中,对于知识掌握程度的考察,往往停留在能用的阶段以下,只有少数难题在贯通的水平,就甭说出新了。就选拔性的考试来说,这无可厚非。但从教学的角度来说,仅仅如此,明显是有问题的。”
“从理想的状态出发,教学的最高境界,必然是让学生对知识的掌握达到出新的水平——前沿科技的发展,就是这么来的。我以前说过,社会主·义淘汰国家资·本主义的标志之一,就是前沿科技的进一步发展所需要的科研团队规模超过了国家资·本主义社会能够独自提供的精英规模的极限。所以,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中国的教育体系,应该普及性地追求学生达到出新的境界。”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们现在的教育资源缺口很大,特别是教师资源。这不是短时间内扭转的,我之前就强调了教材的重要性,因为普及性的教育方针下,教材比教师性价比高得太多。这也是这一次教改的主要部分之一。”
“祖先的教育理论和外国人的教育理论都不尽符合新时代的教育需求,那么,结合中国今天的国情,非高等教育的教材,该怎么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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