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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忧无虑的日子,于我来说已不能够。”周蔷叹道:“这座皇宫是会让一个人改变的。”在弘冀的询问下,她大略的说了钟皇后准备为从嘉纳娶凤儿的事情,虽然她目下心情已好了些,提及此事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说到凤儿,弘冀的双眉轻轻皱了一下,他不会忘记,在雪夜中看到的那一幕,从嘉虽然有所推拒,但似乎并不强烈。想不到她还一直在走钟皇后的路子,看起来凤儿是对从嘉是志在必得了。

  明知不该说,弘冀还是忍不住道:“这个女子不简单,你要多加小心。”周蔷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一动,问道:“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弘冀无奈的笑笑,只好摇头,隔了一会儿,说道:“你自小身份尊贵,不知道皇子妃的头衔对于一个宫女来说,具有多么大的诱惑力。”

  周蔷樱唇微翘,嘟囔着说道:“即便想做皇子妃,也不必非从嘉不可呀,从谦似乎对妾侍来者不拒,多添一个也无所谓吧。”

  弘冀哈哈大笑道:“凤儿也不是货物,随你摆在哪里都可以。”他语声才停,便有个柔婉声音接口说道:“燕王殿下何苦编排小女子呢。”

  周蔷寻声看去,却见是凤儿手托着几匹缠了红丝绳的绢帛俏然而立,与她并肩而立的,是用力盯着弘冀,面色甚为不悦的从嘉。

  周蔷这才省起,自己一直在弘冀怀抱之中。两人交谈时心无杂念,都未曾介怀,想不到被凤儿与从嘉看了个正着。

  一时间周蔷面色绯红,弘冀也显得有些不自然,看在从嘉眼中,眉头更为深锁。凤儿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说道:“弘冀殿下向来冷峻,这般灿烂的笑容,只怕从嘉殿下也没见过吧。”

  从嘉转首不答,喉中发出哼的一声,凤儿又对周蔷一福,说道:“皇后娘娘命凤儿来,分送仁寿节的赏赐,皇子妃别忘了去向娘娘道谢。”

  她说皇子妃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奇怪,周蔷知她意有所指,顿时气结不已。弘冀咳嗽了一声,翩然起身,也不多话,向外走去,他背对从嘉,仍能感觉到尖利的目光一直跟随。

  走过凤儿身边的时候,他伸手一拉,笑笑道:“既然是来送东西的,放下礼物,你也可以走了。”

  他手上力道不小,凤儿身子微倾,不由自主的跟他走了出去。离开大门,又过一段路程,凤儿奋力一挣,沉声道:“殿下可以放开我了吧?”

  弘冀依言松手,冷看她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儿略整了整衣衫,微笑说道:“燕王殿下如此聪明,怎会不知道我的意思。”

  弘冀双眉轻剔,淡淡道:“既然你我都是聪明人,有话不妨直说,我可以告诉你,周蔷若受到什么伤害,我第一个不答应。”

  凤儿微笑说道:“周蔷,她不过是你的弟妇,也值得殿下这般挂心。”

  弘冀没有理会她言语中的暗示,说道:“你现下所依凭的,不过是母后对你的眷顾,你应该很明白,在宫中爬上去困难,掉下来可是非常容易的。”

  凤儿强笑着说道:“看样子,弘冀殿下是准备亲手整治我么,难得难得,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竟然能劳动皇子大驾。”

  弘冀也笑了笑,说道:“你这个小宫女,委实太厉害了点。若不给你点教训,恐怕你会认为,所有的皇子都像从嘉那般软弱,由得你胡来。”

  他说到这里,凤儿无端心中一凛,停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你认为我厉害,原先的我可不是这样的呢,几年前我还是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一个不知愁滋味的闺秀,如果不是你的父皇下令攻楚,我父亲黄守忠怎么会战死,我又怎么会家破人亡,再被带进这座皇宫?如果不是你的父皇,说不定我还在父母身边娇痴撒赖,也说不定奉父母之命,与长沙一个殷实之家结姻,做了正室夫人,又何必低三下四的去求一个妾侍的地位?”

  她声音清冷,与略显凄楚的容颜甚不相配,不等弘冀回答,她再度说道:“你可知道我初入宫时,过得是怎样的日子?我在金陵无依无靠,无亲无眷,无论是谁都可将我欺负。”

  她继续说道:“我的饭食,都是他们吃不下的残羹剩饭,每日仅能半饱;夜晚与其他宫女共眠,也只能在床角绻身而卧,旁人稍稍一动,我都会一下惊醒,白日的劳作却一点不比旁人的少,那些宫监还要经常寻衅打骂,对我们勒索银钱……我受过这些苦楚,便更知道出人头地的要紧,若是我一切逆来顺受,到如今生死都难预料呢!”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中的痛楚并非伪装,对于宫中的一些黑暗弊端,弘冀亦有所耳闻,料想凤儿所言非虚。他的声音虽然清冷依旧,心底却带了些同情,说道:“于是你就期望能得到一个皇子妃的身份?那么为什么是从嘉?”

  “或许是缘分吧。”凤儿望定弘冀,说道:“如今殿下还觉得我的行为可鄙么?”

  凝视着他的时候,有淡薄水雾迅速沁染双睫,渐积渐厚,终于化做两滴泪珠,滑过她施着脂粉的面庞,勾勒出两道晶亮痕迹。

  弘冀觉得,在这样一个容颜凄楚的女子面前,说什么狠话都显得仗势欺人,而他原本想对凤儿有所警示,此时y也全被她的泪水打乱,说不出来了。

  在僵持了半柱香的工夫之后,他无奈的叹口气,挥挥手命凤儿离开,自己枯坐在玉阶上发闷。夜色悄然降临,宫灯次第点亮,宫院中又如往常般响起乐舞之声,他终于起身,望向周蔷的居所,心中默默的思量着,不知道那两人,究竟怎么样了。

  也许他不知道,在他与凤儿相继离开后,四周服侍的宫人们看看情形不对,也都悄悄溜走,诺大厅堂上,周蔷与从嘉相对而立,眼光复杂,各自显得尴尬。

  “从嘉,你不要误会。”周蔷率先开口道:“弘冀哥哥只是来看望我。”

  “我知道,我知道。”从嘉连连点着头,说道:“你和大哥也是自小青梅竹马吧,我哪里会误会,不会的,我怎会想歪,你是我最钟爱的人,蔷儿,你怎么会对我不起。”

  周蔷听他话语急促,显见得还是有醋意,再想解释,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间脸儿涨红,狠狠的一顿足,说道:“我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教我立时死在你面前!”

  从嘉叹息道:“这是何苦,我又没说不信你。”他虽这么说,神情中流露出的闷闷不乐,已经将心迹表露,周蔷辩无可辩,亦颇感无奈,返身面壁,不发一语。

  隔了一会儿,便听见从嘉说道:“蔷儿,我今晚要和陈乔等人商议公事,可能不回来了,你自己先睡,不必等我。”

  周蔷蓦地转过身来,面上已全是泪水,哽咽道:“你这是在躲我么?”

  从嘉的心中,此时亦感疼痛,走过去轻轻抱了抱她,说道:“当真是衙署中有公事,你也不要误会了。”他的拥抱有些轻描淡写,不若往日般热情而有力,周蔷泪眼朦胧之际,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终于忍不住哭倒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将哭声稍住,拭净了泪坐在堂上,远远的看见一队宫人抬着箱笼走过。她唤住了,问道:“那是什么?”

  有宫人答道:“是扇子,天冷了,这些扇子再也不用,奴婢们抬了去收起来的。”周蔷命她们近前,打开扇箧,那里面有她与从嘉曾用过的各式各样的纨扇。

  其中最多的,是一些素白团扇,上面墨迹淋漓,有她的娟秀小楷,也有从嘉的俊逸行书。那是他们命人特制的。在夏日最热的时候,两人一边纳凉,一边比赛着在扇子上题诗,那时的甜蜜,更反衬出今时之孤寂,周蔷的手指抚过扇子上的字迹,忍了许久了泪,又一滴一滴的落在上面。

  是夜,从嘉果然未归,这是两人婚后第一次没有共眠,周蔷辗转反侧,不能安寝,起身来,捧出久已不弹的瑶琴,漫拨弦索,凄然而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是汉代班婕妤所做的《怨歌行》短章,说的是宫中女子因失宠而恩爱潜移。歌词本就凄楚,周蔷此时心境悲凉,歌唱出来,更有凄伤况味。

  她歌一会儿,便哭一会儿,再歌再哭,不知不觉,已是夜色深沉。浓重如墨的黑暗里,她的歌声哭声,隐隐的透出去,值守在门口的宫人听见了,亦有所动容。

  此时,在周蔷所居的宫苑外,正有个欣长挺拔的身影,沉默的凝看她的方向,听见了门内的声音,不自觉的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或许是为了讨一个好口采,保大十五年过后的正月里,李璟下旨,改元为中兴,

  这个美好的字眼,却未能阻遏后周君主柴荣的继续南侵。丙戌日,周师陷海州;六天之后的壬辰日,攻陷静海军;丁未日,再陷楚州。

  后周虎狼之师可谓是所向披靡,能够弃城归顺的,便授于官职,保得安全。对于那些誓死守卫的城池,一旦攻破,便大加屠戮。在他们攻陷楚州时,防御史张彦卿、兵马都监郑昭业坚守,攻四十日不可破,周世宗柴荣亲率兵卒挖掘地道入城,两位守将知道城池不保后,相继殉国自杀,周帝大怒,当即下令屠城,将庐舍等焚烧殆尽。

  随着军报上的败战数目越加增多,李璟深锁着的眉头也便愈加紧皱。他不愿就此承认失败,但也想不出退敌之法,再加上景遂一力上疏求去,终于在三月初下诏,改元为交泰。皇太弟景遂改封晋王,任命为天策上将军,同时,立燕王弘冀为皇太子。

  对于此事,朝臣并非没有异议。一些老臣认为,弘冀处事果断,颇具才干,但为人冷峻刚严,顺之者升迁,逆之者贬斥,此非君主风范。与此同时,他们的眼光便投向排行在次,温和仁厚的从嘉。

  一时间,从嘉生具奇表,目有重瞳,是仁主之兆的话,也纷纷被提了出来。这些话能够传入从嘉耳中,自然也能传入弘冀耳中,即便是在朝堂,从嘉也能感觉到来自左边的凌厉目光。

  他本无争储之念,此时更是一力推辞,这些小小波澜并未阻碍弘冀登上太子之位,但两人之间似乎更见冷淡了。

  三月末的一日,景遂奉回太弟宝册,正式迁出东宫。他做了十余年的储君,为人谦和,颇得好感。一旦离开,东宫中的属官们牵衣哀泣,恋恋不舍,景遂心中也不免感伤。

  将要离开的时候,便看见从嘉带领一行宫人,担着酒馔食具而来。走到近前,从嘉长揖为礼,说道:“皇叔要走,我临时才知道,特地备下薄酒,为皇叔饯行。”

  景遂笑了笑,说道:“如今我是闲散之人,再也没有以往的权势,你还能来送行,已经很好了。”

  从嘉叹息,忽有所感,说道:“三叔,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亲人,这是权势与地位不能替代的,你是皇太弟也好,是晋王也好,都是我的叔叔,这是一辈子也变不了的事。”

  景遂点头,与从嘉举杯对饮,停了一会儿,他又问从嘉道:“你此后有什么打算?”从嘉怔得一怔,不明所指,问道:“什么打算?”

  景遂道:“为了储君的事,你和弘冀似乎弄得很僵。他是不能容人的,你此后自己要小心了。”

  从嘉心想,我又不会成为阻碍大哥的绊脚石,他无端端的怎会找我麻烦。当下笑笑说道:“三叔想的太复杂了。”景遂淡淡一笑,没有接口。

  又闲聊了一会儿,便看见宫墙转角处走来一队侍卫,为首之人,便是弘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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