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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广恐怕他刚才不曾留神,清了清嗓子,意欲重复奏禀。

  “不行。”服人阻止,“不必说了。兄长正在巡游,这段期间我能做的,是谨遵他的谕令,代为处理各项政务,可不包括举行玩乐的活动

  ;何况我心中担忧兄长,怎么能够在他外出的时候召集诸臣大开酒宴?即便,这是依照惯例举行的酒宴及狩猎。”

  原来他还是听到了的。

  实际上不只听到,在大夫广到来之前,公子养已经就此事特地登堂“提醒”过了。

  “礼数确实重要……”身为叔父及族中元老的公子养叹着气说,“然则,这是该由国君亲自肩负的职责,所以,公子……”

  是啊,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酒宴,他要顾虑的也有很多。做出不符身份的举动,不提别的,对委托他重任的兄长来说,即是一种辜负。

  大夫广体察不了他的心情,遭到拒绝,却不气馁地坚持:“小臣认为,小臣的安排已很妥当。公子,您在顾忌?大可不必,公子,这是古

  来的规矩,可使君臣之间更加信任,更加融洽。”

  服人面色一冷:“你说得很对。正因为是国君与臣子的事情,我等愈加不能有所僭越。”

  “公子误会了。”司徒弦捋着胡须道,“广并非是鼓惑公子僭越,只是希望公子在国君离开国都、不知所踪的日子里,也能不废礼仪,让

  众臣无法腹诽宗室的所作所为。”

  “腹诽什么?”服人敏感地支起耳朵。

  司徒弦吊起了他的胃口,反倒吞吞吐吐,一幅说漏了嘴的模样:“……哦,都是些……无聊的话。”

  “有多无聊?”年轻的公子感到好奇和不快,决意追问到底。

  “比如……国君根本无心政务;或者,国君根本不是在为先君守孝三年,只不过是一心在悼念死去的吕侯公主;又或者,长此以往,国君

  始终不娶,会连后嗣都没有……”司徒弦给儿子大夫广做个手势,大夫广一五一十地学说起那些流言蜚语来。

  “住口!”服人激动地嚷嚷,“这种混话,不要再讲下去了!”

  司徒弦安静地观察着他:“混话确是混话,不过,不无道理。”

  服人驳斥:“不明白真相的人传来传去的东西,有何道理可言?”

  “公子又明白真相吗?”司徒弦反问。

  服人静默片刻:“……这类谈话,我希望别有第二次。”

  门外廊上,脚步轻轻响起。

  “公子在否?”乐师师雍悄然立在阶下,“小臣有国君密信呈交公子。”

  宝音游逛了半日,一回兰堂,就觉得不对劲。

  “小公子呢?”她叫过一名侍女来问。

  “被服人公子引走了,说是要出宫。”侍女老实道,“已去了君夫人处辞行。”

  宝音心里咯噔一声,撒腿跑往仲任所居的云宫。

  仲任正拿起一片浸在碎冰中的梨,见她慌慌张张,满身大汗,不禁笑道:“小女孩儿,你着急来吃梨么?”

  宝音毫无心情玩笑或撒娇,直截了当地丢出问题:“夫人,小公子去哪儿了?”

  仲任奇怪地盯着她,半晌反应过来:“……你介意的是这个呀。别怕,国君来了信,要小叔父带着小侄儿去某地见他,两个人恰才出发…

  …”

  果然!

  果然与他相关!

  宝音匆匆行了一礼,一路奔向宫门。

  想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想知道使他不顾一切冲出宫城的原因!想知道他将要告诉牵挂着他的人们什么秘密!最关键的是……想见他……

  可惜她错了一步。

  “未得允准,不许擅离宫城!”守护宫城门的士兵将她和碌碌前行的车队隔在了两个世界,她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服人、公子净、师雍、大

  夫元及公孙良宵一行人从她眼前消失……

  她隐约地恐惧起来。

  他们仿佛要去迎接谁,而她,则离谁越来越远……

  难道她的梦,快要醒了?

  沿途好风光。

  这一年中最繁盛的季节,是由各种颜色组成的。

  无边无垠,随风起伏的大片金黄,是麦田在招手;一簇一簇,点缀其间的油绿,是菜畦在张望;澄澈清凌,阳光下漾起的银纹,是池塘在

  微笑;星星点点,路旁陌下浮现的姹紫嫣红,是野花在比美……

  这一年中最热闹的季节,也是由各种声音组成的。

  婉转嘹亮,半空中响彻的,是云雀的喜鸣;清丽悠扬,四下里洒遍的,是农人的赞歌;沁人心脾,林子内沙沙作响的,是树叶的低吟;活

  泼愉悦,田埂下哗哗流淌的,是溪渠的欢唱……

  “好漂亮啊!”公子净趴在车窗上,瞪大眼睛看着这片新天地,同时吸溜着圆圆的鼻头,“好香,甜甜的!”

  “快到了。”服人放任净儿随心所欲,“瞧了好几天,还没瞧够?等下就要见到你父亲,你得乖些。”

  净儿高兴地“嗯”了一声,听话地坐好,脑袋却依旧扭向窗外。

  经过一个地方时,孩子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父亲!是父亲!”

  服人一惊,喝令停车。

  不远处,浅塘中正有一男一女,戴着斗笠,背着背篓,一身的短裳,挽着袖儿,站在水里的荷花丛中。

  服人狐疑地打量许久,斗笠遮着那两人的面,辨不清面目。

  “就是父亲,就是父亲!”净儿一口咬定。

  服人止住众人,独牵了净儿上前。

  “嘿!”女子突然直起腰,左手从水下举起一支白胖的莲藕,炫耀地对那男子喊,“我比你快,我赢了!”

  男子也直起腰,慢吞吞从背篓里摸出两支莲藕:“……其实,我不想教你难过……”

  “诶?”女子不服气,“再来再来!”

  她返身换了个方向,正好瞥见一袭华服的服人与净儿。

  “累了?休息休息吧。”男子发觉她站着不动,于是关切地凑过来,拿袖子为她擦汗,同时便也看到了客人。

  男子摘下斗笠,果真是上光的脸。

  他朝服人招招手,随后一下抱起女子,附在她耳畔柔声细语:“他们来啦。”

  女子任由他抱着涉过水面,再被小心放到岸上,方取了斗笠,略整衣衫,注视着服人,羞涩而歉意地微微一笑:“这可真不好意思呢。”

  服人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大夫元与公孙良宵早抢了过去,把那女子细细端详,忍不住热泪盈眶,叩头拜倒:“夫人!小臣拜见夫人!”

  女子优雅地示意他们免礼。

  “您……您……”服人完全反应不过来。

  上光以骄傲地口吻道:“她是你的嫂嫂、我的妻子临风……”

  这时候,另外一个奇迹出现了:小易从近旁的林子里钻出来,一名玉人儿般的男孩子由其保护挨到上光与临风身边,大睁琥珀色的双眼,

  有点不安地观察着众人。

  上光摸了摸男孩子的脑袋:“还有我的儿子——吉儿。”

  空气都固定了……

  “噗通!”

  所有的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师雍。目不视物但满面泪痕的师雍,从车上跌了下来……

  她,就是吕侯公主……

  服人定定地望着与兄长并肩而坐的嫂嫂临风。

  他曾经不下千百遍地在心里描摹这个占据了兄长全部感情,使之为其朝思暮想,生随死从的公主是何模样,可当真实的她就在面前时,所

  有的想象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有莹洁的肌肤,和一头长长的黑发。黑发的一部分倾泻在白色的单衣上,另一部分则被束起,随意挽了个髻,并斜插两支紫玉花簪,显

  得简单而清爽,并衬出她不同于宫闱脂粉的潇洒风骨。

  以容貌而言,她无法和齐国二姜相提并论,不过,这个仅稍为清秀的女子所拥有的,是比外表更为勾魂摄魄的东西。那是氤氲在她身上的

  一种并不刺眼的光芒,或许来源于她的才华,或许来源于她的阅历,或许干脆是两者糅合的产物,总之,使得她明慧、宁淡,举手投足都充满

  韵味,一言一语都教人安心。

  是故,她的丈夫,以毫不掩饰的欣赏和爱宠的眼神关注着她;她的臣子,以溢于言表的尊重和敬慕的姿态仰视着她。她跻身在君臣之中,

  并非作为陪衬,而以不亚于上光的气势与信心,俨然成为了又一核心。

  服人生平头一次目睹这样的兄长,目睹这样的臣子,目睹这样的景象。

  “……被折了三根手指,所幸及时得到救治,没有废掉。可惜,握笔的时候仍然不太灵活……”她伸出手,平静地述说她曾经的遭遇。

  公孙良宵气愤地拍起大腿:“畜牲!真是畜牲!”

  临风莞尔:“……后来,我是躲在载着仓衡鹿尸体的车子里,出了邹城的。亏得他告诉了我,我已怀有三月身孕,不然,那时的我,真受

  不下去折磨,想要以死逃避。”

  “夫人既然无恙,为何不向君侯报知一声?”大夫元说,“君侯他在青阳堂……”

  上光打断:“已经过去了。”

  临风握一握他的手,再对众人道:“对不起,我那时也未知这残损之身,能否侥幸活下去。……逃到鲁国山乡我就再走不动,几次险些没

  命,靠了仓衡鹿义父顺的竭力救治和黑耳的照精心顾才得以拖延。好在第二年三月快分娩时,父母千辛万苦找到了我,耗费无数良医良药,总

  算……”

  她拉过吉儿,搂在怀里:“这个孩子因此被取名为吉。……其后,我一边休养,一边帮助父亲补缀刑书,拖了足足一年半,才能够游走自

  如,在几个月前,来到这晋国之境。三年的约定,算来也将到尽头。”

  良宵一捶胸脯:“管它几年!夫人,请带着小公子,与君侯同返翼城吧!鲁国那帮宵小,小臣们来对付!”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大夫元反对,“夫人当然要回到翼城,小公子也是。但三年之约是在天子面前定的,谁都清楚,三年不到,夫人

  即归,鲁国会有千般借口来对晋国不利;话说转来,三年到了,夫人才归,晋国虽能占理,却也不免被人笑话胆怯,说我们不敢将尚在人世的

  夫人及时迎回……”

  良宵怒道:“照这么讲,前也怕后也怕的,夫人竟回不得?!”

  “我只是建议要想个万全的办法!”大夫元不甘示弱。

  “良宵和元吵个不停的时候,师雍,惟有你能冷静地想出好点子了。”上光轻轻推了推吉儿,吉儿遵从父亲的暗示,小心翼翼地接近师雍

  ,将一双胖胖的小手按在盲乐师的掌心。

  “小公子,是您么,小公子?”师雍含着泪,捧起幼主的手,像捧起了稀世珍宝,“……君侯啊,夫人并不直接请您在此相会,而是引您

  去拜访吕侯,不正是期望您在体会为人父母的欣喜之前,先体会为人父母的酸楚吗?那么您现在第一必要完成的事,何须臣子们多言……”

  上光满意地颔首:“谢谢你,师雍。”

  年轻的晋侯扫视了一遍在座的心腹股肱,最后盯住弟弟:“服人,这就是我唤你来的目的:放下你手头的一切事务,去替我准备亲迎的仪

  仗。我要先送你的嫂嫂与侄儿回去吕国,然后挑选吉日,盛大、隆重地欢迎他们进入翼城。时间不多,服人,我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必

  要在吕国启程。”

  “……啊。”服人回过神来,“惟命。可是……”

  “我相信你。”上光堵住他的下文,隔了一会儿,又慈爱而威严地重申,“我相信你做得到。回去吧,领着元和良宵,立刻动身,去完成

  我的愿望。”

  服人跪伏于地,半晌道:“好的,兄长。”

  他缓缓举首,恰遇到临风的目光。

  那目光里是何等的含义?好奇?鼓励?疑惑?安抚?似乎各样都有。他看不透,他读不懂。

  “路上平安,小弟。”最后,她说。

  恍若浮梦。

  坐在返程的车上,服人似乎还在神游太虚。

  “叔父,那个好看的孩子,便是我弟弟么?”公子净一声不吭地陪他待了很久,终于带点儿懊恼和畏惧地问。

  “嗯。”服人心不在焉。

  公子净红了脸,委屈地嘟起嘴:“……以后,父亲会不会只喜欢他,不喜欢我了?”

  “不会,不会……”服人抚摸着净儿的脸蛋,眼神渐渐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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