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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片土地上,刚刚举行过献俘礼,死去牺牲的鲜血还触目地淤积在碧绿的青草丛里。可是她立在如此屈辱肮脏的血腥中,竟然丝毫未受

  到污秽的玷染,依旧宛若莲花立在清澈湖水中,清洁而自矜,优雅而出尘。

  这是个怎样的人物?她像是一个快被惊破的美梦,婉丽娇怯,纤柔细弱,被命运郑重地交付在了异族人掌心。

  青春正盛、离家日久的青年君侯,忍不住心中一动。

  惹人怜惜的妙人儿,是战争的胜利带给他的礼物,是他应得的奖励,应得的享受。

  晋侯宁族情不自禁地对少女伸出手。

  很快,他又将手缩了回来。

  “好生照看她。”他向公子养发出简短的命令,然后别过眼去不再打量她。

  “是。”他没注意到他的弟弟虽然很快作出了回答,眼光却还落于那份礼物身上,自拔不得……

  ……

  接下来的发展有些俗套。

  班师前夜,君臣欢宴痛饮。酩酊大醉的君侯被将领们嘻嘻哈哈地送进了新献美人的帐中。翌日中午君侯再出现的时候,脸上挂着懊恼,也

  隐着一丝欣喜。

  自此,宁族不再刻意回避与昔罗共宿共行。

  据说昔罗从不在人前说话。众人都猜测那是由于语言不通的关系,乃至还传出她是个哑巴美人的流言。

  可宁族却告诉公子养,昔罗不但能说话,更能说周语,且有甜润的嗓音。

  宁族谈起这些的时候,眉头舒展,唇角含笑。看起来,温柔的昔罗、娴雅的昔罗,似已填补了他起初因为憧憬而缔结的婚姻中想象与现实

  的落差。他无法控制地沉醉在她的美貌和她的怀抱里。

  最终,他为昔罗准备了专有的轻车,载着她返归晋宫。

  直到她的背影没入宫墙,旁观这一切的公子养,才感到自己的心底里泛起缕缕抽痛。这种感觉在许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故。

  得知她死讯时,他偷偷哭了一场。他不知她葬身何处,也不能开口追问,因为她的死已经是个讳莫如深的秘密,而他对她亡故的痛惜注定

  更是秘密中的秘密。

  昔罗啊,无言的女人,神秘的女人……

  她留给他的回忆,就是一时的模糊往事,和一辈子的隐约伤思……

  “唉,那就稍微出去晒晒太阳吧。”二十六年前,晋侯宁族伐戎得胜,班师凯旋的消息传到晋宫时,产下嗣子不久的君夫人仲任只是不以

  为然地撇了撇嘴,为了从侍女们喋喋不休的劝说中解脱,才很不情愿地准备去迎接丈夫。

  嫁了人,真是辛苦。

  往昔在王都时,日子是何等的快乐!

  天子的生母,是她的姑母,也是她的养母。她承欢膝下,是房任太后最疼的小女儿。

  她生得命好,偏偏长得也好。

  提到二任,也就是她姐姐孟任和她的艳名,比当今以美貌著称的齐国二姜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惹动不知多少公侯贵胄倾心仰慕,追逐不已

  。

  后来孟任出嫁卫侯,镐京中唯仲任独美。

  那会儿房任太后已完全将她视作稀世奇珍,百般呵护,随身不离,就连穆天子谈起此事来,也私下对近臣们讲:“娶王姬,易;娶任女,

  难。我这个妹妹,不知以后是哪个不得了的人物能胜出群雄,有福求到了。”

  果然,当太后拿不准将她花落谁家时,求婚者们展开了好一场激烈的竞争,内中尤其是晋侯姬宁族与齐公姜得拼得最为伯仲不分,直到宁

  族的姐姐辛姬宣布与齐公结缡。

  “日思夜梦,终得伊人。”新婚之夜,宁族险些喜极而泣。

  可惜,她没感到半点儿欣悦。她也在哭,然后对他说:“我——讨——厌——你!”

  他吃了一惊,或者说,吓了一跳。

  她埋怨他,指责他,絮絮叨叨到天色微明。

  这种出乎意料的待遇,宁族选择了默默承受。之后,对她更加怜惜。

  不过她仍然快活不起来。

  衣食住行,言笑举动,都是众人看着,出不得半点儿差错,为太后和王室惹笑话;这且不说,偏偏又担了个宠擅专房的名声,所谓后宫,

  形同虚设,随嫁来的媵妾每每怨言满腹,更闹得那些等着送贵女入侍晋侯的他国或国中世家大为不满,议论纷纷。

  宁族很保护她,这些风凉话极少入她的耳,扰她的心。

  同时,事情也有了不错的转机:她在宁族出征前,被证实已有身孕。

  宁族欣喜若狂,专门为了这个住进母体才两个月的孩子大办酒宴,并且宣布为了她起造云宫,毫不讳饰对她的珍惜与溺爱。

  可恶的是,怀孕一点也不轻松。

  她总是呕吐,连喝水也呕吐,吐得天昏地暗,以为自己快死了。

  夜里,她常常揪着宁族的袖子,泪水湿透他的前襟。

  都是你的错!你的错!你的错!

  难道不是你的错吗?不是吗?不是吗?

  她像个小孩子似地把这些不适而导致的郁结情绪都发泄到他身上,无所收敛地撒娇耍脾气,后来发展到了不管他是在处理政事,还是在商

  讨军务,只要她想要他陪他,他就得听从召唤,尽速赶往她的身边,听她诉苦或是诘问。

  “怎么办呢?”有一天,宁族疲惫地望着她,“我要去戎地了,大概在你生产之前无法回来,我心里真是放不下你。”

  她在榻上扭过身,把脊背亮给他看:“你去你的,你从来都没管我。”

  “夫人。”宁族温柔地按着她的肩膀,“伐戎王事不可废,我也是无可奈何,只能以后加倍补偿你。……我明天一早便要启程,你……好

  好看看我嘛。”

  仲任闭上眼:“我已经够累了。”

  ……

  未知何时,宁族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三个月后,她生下了长子,按宁族留下的名字“上光”给孩儿命名。

  ……

  现在,她抱着“上光”,意气风发地伫立高台,俯看丈夫的仪仗进入宫城。

  宁族从车中下地,离了那么远都能瞧出他瘦了。

  她看了一眼孩子,骄傲地一步步地走向他。

  那时她没注意到宁族见到她而流露出的尴尬愧疚神色,也没注意到宁族车后另有一辆装饰华贵的小车,她直视着他,忽然发现她的丈夫的

  确是很出众的美男子。

  “夫人。”宁族低低地叫了一声。

  “我们的孩子。”她炫耀地将襁褓递予他。

  他眼圈一红,抱在怀里:“是光儿么?”

  “人上之人,光芒万丈。”她重复一遍他初时说过的话。

  宁族埋头盯着孩子:“我一去半年,好长的时间……”

  仲任微笑。

  若非时任大夫的弟弟弦一记咳嗽惊醒了她,她居然都未察觉周遭凝结着怪异的安静。

  她左右打量,人们的目光全部不由自主地投向一个地方。

  那里站着一名少女,肤若凝脂,目如点漆。

  “她叫昔罗。”宁族视线飘忽,“是戎人们献来的……”

  少女款款下拜,玉腕上的金环与珠串碰撞,却激起了人群中阵阵赞羡。就是这一刹那,仲任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狠狠摔在石地上的玉,不

  可挽救地碎了……

  昔罗留给她的回忆,以伤害开始,以伤害结束……

  回忆虽归于过去,传说却归于永久。

  站在黑祠废墟空无一物的深坑边,仲任的心情一下变得很平静。

  “什么也没有!”在她身旁,司徒弦显得有点儿兴奋,这可不合他隐忍的风格,不过倒也足见他有多么欢喜,“姐姐,这儿果真什么也没

  有!”

  接下去司徒弦还说了很多:

  “看来他确实都知道!确实!”

  “派人监视他的行动,是做对了啊!”

  “当年正是埋在这下面的,我可不会记错!”

  说得好高兴哪……

  需要那么高兴吗?

  这是一件需要那么高兴的事情吗?

  仲任俯视坑底,享受着来历不明的奇怪的安宁之余,仿佛事不关己地懒洋洋地任凭思绪乱飞。

  你终究还是出来了啊,昔罗。

  你一定看到他了,你的亲生儿子,他是多么优秀的人,你该欢喜的。

  他瞧着你时,是不是哭了?他是个心软的孩子。

  他吐了血,是为你吧?

  昔罗,有了他,你这一生也并非彻底不幸,对不对?

  “姐姐,您还有不明白的么?!”司徒弦瞥见她的神情,不由收起忘形的笑容,恢复谨慎的表情;为了说服她自己确实在为她考虑,他想

  了想,还额外布出满面忧戚,“……请您定个主意!”

  仲任唇角一扬:“从这里往西走十五步,再向下挖三尺。”

  侍从们依命。

  司徒弦揣摩不出此举用意,倍感迷茫:“姐姐?母夫人?”

  很快,又一个坑掘好了。

  坑内,躺着一具小小的棺木。

  “抬上来,打开。”仲任吸一口气,毅然命令。

  司徒弦突然想到:“那是……姐姐,不可……”

  仲任慢慢走至小棺前,跪下,伸手进棺中,揭起一块烂得没了形状的锦袱。

  “你忘了?”好半天,她才盖上锦袱,“你忘了这是谁?”

  司徒弦支吾:“不会。不会忘的。”

  仲任笑了一笑,摊开掌心,露出一块精致的玉牌,其上雕琢二字——“上光”。

  “二十六年了。”她捧起玉牌,指尖摩挲着那浮凸的名字,像是抚触着尘封的记忆,“我的孩子……”

  正在这时,宫城门处欢声雷动。渐渐地呼喊近了:“服人公子大破狐姬氏,得胜班师啦!”

  仲任痴痴倾听,不曾留心自己已潸然泪下……

  镜殿。

  解去戎装的公子服人跪伏于地,等待兄长的接见。

  在他的左右两翼,分别跪着大夫元与公孙良宵。

  初秋的阳光微斜地铺洒在服人双膝所处的地面,暖意染透了他的衫袖,浸润到他全身,有一种安闲倦怠到令人心痒的感觉从他心底升起。

  这是确确实实回家了。

  遥想去时一心壮志,归来一路凯歌,外人看来仿佛往返皆荣耀,谁又知其中经历的鏖战之血腥与斡旋之繁难!再思从前兄长几番征战,西

  至流沙,东临淮水,哪次不是远涉蛮荒,饱受创痛,备尝艰苦,世人有几个看得到这些,体味得到这些呢?

  “君侯出堂。”帷帘内传来小易的传报。

  服人昂起头,正与兄长上光的视线接在一处。

  “服人,征战辛苦。”上光紧走几步,扶起弟弟,把他上上下下看遍,温言道,“……是个男儿样了。”

  跟着,上光再将大夫元、良宵挨个搀起:“你们也辛苦了!”

  此时的上光,内着素白里衣,外罩墨青长袍,形容俊美如故,风度潇洒依然,远望与从前没有不同,可离近细瞧,差点将服人的眼泪瞧了

  出来。显然,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兄长清减憔悴了太多。

  他喉头一阵哽噎:“兄长……”

  “正好!”上光打断他,“正好今日是桴儿初见母夫人的吉日。让我一手拉着你,一手抱着桴儿,去见母亲吧!”

  “桴儿?”服人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上光大笑:“是极儿的弟弟,你走后出生的。才七个多月就性急地来到这人世了,所幸母子平安。来来来,随我去你嫂嫂那里,她等着和

  你说话呢。”

  服人闻讯又是惊讶,又是喜欢,任着上光携入后堂,与临风相见去了。

  “太好了,君夫人生下了第二位小公子啊!”大夫元一拍掌,嚷了出来。

  良宵也一幅大喜过望的神气:“这可真是喜事!小公子名‘福’?果然是位福公子呀!他生在这光景,又在这宫中。”

  一旁保持沉默的师雍淡淡地说:“不。小公子名‘桴’,舟船之‘桴’,非‘福’也。”

  良宵盯着他:“……这该死的嘴里没好话的瞎子!就算看不到我们,听到好友的声音也该打个招呼,只知道在那儿信口胡诌。”

  师雍莞尔,朝着他俩所立的方向坐直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大夫元挥挥手:“你这却又过了。”

  “我是依照君侯嘱咐,代替君侯感谢你们。”师雍认真地摇头,“感谢你们从命公子,戮力合作,助公子成就功勋全身退回,了却君侯一

  桩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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