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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光心平气和道:“司徒,国之大事,惟祀与戎。先祖们如此强调征伐的重要,是因为它影响天下苍生,我们身为天子驱使,一方面要剿乱,但更重要的是要保护大周黎民。是故,我们得尽量避免大动民力的战役频繁发生,借助他人之力便是上佳之选了。再者,如若能与楚人联合,利用他们的力量,既可减少我周人损失,又可削弱楚人势头,何乐而不为?”
良宵高兴地叫起来:“我就说世子讲得对嘛!”
大夫元哼了一声,不接腔。
司徒弦向下座的另一个儿子大夫广递了个眼色,大夫广慌忙出奏:“小臣觉得……小臣觉得……不妥。”
他其实没有思考成熟,无奈父命在前,只得硬着头皮上。
大夫元讽刺:“广大夫,你有高见?”
“小臣想,和楚人联合,不见得是太子的意思,而且,联合的话,得有使者去游说啊,使者由谁担任?这些思量起来,好一
番工夫。”大夫广反应不慢,东拼西凑,勉强成篇。
“我去。”上光出乎众人意料地说。
堂上大哗。
公子养急得走下来拉住上光:“去不得,世子!又没有命令,何苦去联合楚国?!即使真要去,请陈蔡两国派出使者就行了
,世子不能动!”
上光执意:“综观情势,徐人敢大肆进攻我大周,不以处在背后的楚人为警,一定是认为周楚之间的恩怨给了他们可趁的机
会,这时候我们与楚化敌为友,前后夹击,杀徐人措手不及,再妙不过了。而使者人选问题,陈蔡正在备战,宋国那儿听说宋公
病了,许国微小又引不起楚国重视。我走一趟,也没关系。”
他说得在情在理,连司徒弦也找不出理由阻止他再一次走向辉煌的战功。
宁族拧眉:“罢了,你先去探望下你的母亲吧。”
“你走吧,走吧。”仲任靠在枕上,赌气地说,“儿子大了,母亲就没用了,管也管不着,不放手又能如何。”
宁族看看低着头的上光,代为解释道:“他是世子,责任重,你要体谅。”
仲任扭过身子:“这些年他有几个时候在宫里。世子,也是我儿子啊。”
上光愧疚万分:“母亲……”
服人蹭到仲任榻侧:“母亲,兄长心底也不想离开我们的。”
“他心底藏着什么,谁清楚呢?”仲任埋怨,“他最近一直神思恍惚,问他,嘴巴闭得像拿铜汁给灌上了。”
照平时,这句话必然惹全家一乐,相互间的小小吵嘴怄气顿时就要消散在空气中,可是今天,这招数失灵了。
上光犹豫地翻弄着玉佩,愁眉不展。
“我必须去,母亲。”他隔了一会儿,终于启言,“是,我坚持要去,有另一个目的……临风在朝歌落下的病,至今没有痊
愈,我寻了很多名医名药,都不见疗效,在我和显世子告辞她回国整备出师事宜时,她的情况还有加重的趋势。为了不耽误出师
,她独自留在曲阜郊外。我担心她,母亲,我真的非常担心她。”
仲任目瞪口呆,半晌道:“你何不接她到这里来静养?!”
上光忍痛答:“她连自己的父母兄弟都不肯透露半点实情,生怕他们多虑,又哪肯搅扰您们。实际上……她也无法再承受长
途奔波了……”
“这么严重!”宁族惊讶不已,“这么严重!”
“我虽将大多数侍从留在她那伴随她,照料她,可我,终究不能……”上光索性将心里话都倒出来,“我想趁着待命这段时
间,在去游说楚国的路上,看顾她一两月,和她成婚。”
仲任下意识地掐下自己的手背:“你要在这个时候与临风公主成婚?”
上光毅然颔首:“是。”
“你是储君,不管怎样得有个象样的婚礼才对,想必吕侯亦不甘女儿嫁得黯淡。”宁族保持冷静。
上光啮着嘴唇,费力地说:“我原也希望举行隆重的仪式,欢迎她成为我的妻子。……时至今日,也许、也许奢谈不了将来
……”
一家四口陷入寂寂之中。
“我……”仲任迸出泪花,“我不忍看你们两个孩子这般委屈……”
“不委屈。”上光摇头,“一点也不,母亲。”
仲任爬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儿子:“糊涂!你不委屈,临风就不吗?女人一生最盼的,便是有个风光耀眼的婚礼,你居然
想在山乡僻野迎娶她,会多遗憾!你这自私的孩子!”
她骂了一阵,继续哭:“没办法,没办法,随你们了。我这就去收拾打点婚礼的用品。”
上光拦阻,跪下行大礼:“不要了,母亲。有可能的话,我会尽最大力量带她回来,到那时,我会补她举世无双的盛大婚礼
,然后请母亲以待我之心,去疼惜她吧。”
末了,他转向宁族,叩首:“父亲。”
服人一边拼命擦着满面泪水,一边牵着宁族的手来搀他:“兄长,你快起来,起来!”
宁族红了眼圈:“都依你的。你赶快出发吧!”
上光站起身,再拜了两拜,退殿而去。
“唉,冤孽!”仲任捶着榻叹息,泪如雨下。
夜,黑色的夜,掩盖万物,遮人眼目。
它是上演一切阴谋的最好舞台。
翼城远郊的这个夜晚也不例外。往日的漫天繁星,都藏到了云后,一钩新月在西天挂着,凉薄凄切。
轮音,在这片萧瑟景象中,寂寞而焦急地响。
“主人,来了。”几绰魅影在林中穿梭,到得一乘小车前。
“放箭。”车中有人哑声道。
应声而起,一排羽箭飞向不远处驶来的车队。
车队一阵骚动。
“刺客!刺客!”
有人惶恐地喊着。
发箭的刺客却没了下一步举动,无声无息地撤退,仿佛水珠滑过叶面,了无痕迹。
上光摩挲着折断的羽箭,一言不发。
“哼哼。”大夫元冷笑,“还真心急呢。”
作为世子的智囊三人团成员之一,他认为他有必要先对昨夜世子车队遭遇冷箭的事件提出见解,可他又有所忌讳一般,半吐
不露。
公孙良宵耷拉着眼皮,无所谓地打瞌睡。
大夫元不满地提高嗓门:“良宵,你还睡得着?”
良宵惊醒,睁开眼,:“啊?”
他看看四周,松一口气,伸个懒腰:“我还以为是我妻子叫我呢。”
大夫元愈加生气:“世子面前,你放尊重些!……你果然如传闻所说,被你妻子迷住了……”
“因为她是元你的妹妹呀,我岂能待她不好。”良宵嬉皮笑脸,“很久以前我就托你的福见过她,心里喜欢得很,天可怜见,岳父肯把她许给我。她又漂亮又贤惠,只是有时候唠叨了点,这点很像你,很惹人烦。好在我从小就被你数落到大,习惯了,所以我不以为忤,照旧疼她,哈哈。”
“你……”大夫元并不受用这个玩笑,涨红面皮。
上光挥下袖子:“师雍,你抚一曲。”
最年长,也是最有城府的盲乐师师雍点一下头,从袋子里取出琴来,右手一划,一串动人的音符便流淌开来……
“我不想带着烦恼上路。”上光将羽箭丢给车下的小易,回过头来顾视三位得力膀臂,“你们要成为我婚礼的傧相,我命令你们忘掉此事,愉快点吧。”
曲阜郊。
云泽的伤势恢复很快,能够四处走动,也能做些简单活计,相反,临风已经坐不起来了。
她并无太多痛苦,只是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苍白瘦削,缩在被子里安静地看落下的樱花。
“唉。”有一天她对云泽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云泽梳理着她铺泻在枕上的头发,轻声道:“不是的。”
临风定定地望着一瓣花离了枝头,飘飘悠悠,兜兜转转,消失在窗棂外:“……我想我的父亲母亲……”
说着,她眼角有一条明亮的小溪蜿蜒而下。
“公主病好了,我们就回镐京。”云泽搜肠刮肚,憋出这么一句诳小孩子的安慰话。
临风慢慢翻个身,背朝着她:“我还想我的哥哥——朱。”
云泽道:“那我们回吕国。”
临风不吭气。
云泽的手渐渐战抖,扔了梳子,扑在地上:“公主!我对不起您!……我没能替您报仇,却为您和世子惹了不少麻烦,请惩罚我!”
“报仇?”待了许久,临风笑了一笑,“云泽,把我的袖子挽起。”
云泽满腹疑窦,听话地捋了她的袖子。
临风挣扎着拔下簪子,狠狠在胳膊上一刺。
云泽没能拦住,代她惊声痛呼。
“你猜我疼么?”刺完,她问。
“嗯。”云泽老实承认。
“惩罚完你了。……我不爱用我的胳膊打打杀杀,它受伤了我会疼。”临风指着簪子留下的红印,“云泽,你就是我的胳膊呀,你伤到了,我不会好过。”
云泽垂下脑袋:“我想保护公主……”
临风呵呵乐出声:“我也想保护云泽。……你是个苦命的女子,我不愿你再有不幸。你要爱惜自己,别辜负我。”
云泽站起来:“公主的药该好了。”
临风眨眼,表示同意:“那你端来我趁热喝。”
云泽转身,飞快地跑到院中,蹲在泥炉旁边打自己边哭。
“叩叩。”恰在此时,有人敲起柴扉。
“我去开!来啦!来啦!”黑耳在院子里高声应道。
临风躺在屏风后,凝神谛听来客与云泽的对话。
“鄙人名苇,世居陈国宛丘,新来这村庄暂寓,就住在东头村口。方才在村里走了一圈,拜访诸位邻里,因此也上门来打扰
打扰。”有个年轻男子礼貌、爽朗地自我介绍,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这位是鄙人家奴,叫丁小。”
云泽对道:“我家主人不便见客,请客人原谅。”
年轻男子笑了:“没关系,其实先前鄙人该派个仆役来告知一声,可鄙人统共只有丁小服侍左右,忙得分不出空,无法尽礼
,还要贵主人海涵呢。”
云泽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我家主人不会介意的。”
年轻男子可能在打量整个房间,啧啧赞叹:“村人们都说,贵主人住的是村中最好的屋舍,确实不假,太雅致了。外面的景
色美,里面的布置也美。哎,对啦,他们盛传,贵主人是几位神仙般人物?”
这个问题难住了云泽。
“不。”她琢磨半天,“我家主人……呃,目前男主人不在,女主人有些不适,正休息调养。男主人是不怎么多话的那位,
爱笑的另一位是我家主人的挚友……也不对,应该说,男主人是稳重的那位,另一位活泼些的是我家主人的挚友。总之,主人是一男一女两位,特别爱穿红衣服的那位不是。”
不管绕晕打听的人没有,她觉得差不多讲明白了,于是重重拍一下掌:“就是这样。”
对方果不其然地静默良久,消化她乱七八糟的描述。
“那个……”年轻男子小心翼翼地道,“鄙人正是巫师,所以通点医理,您说女主人有些不适,我冒昧一句,要是能替贵主人解忧的话……”
云泽有点动摇:“是吗……”
临风故意拨弄倒了杯子,铜杯掉在地上,骨碌碌打了好几转。
云泽立马收口:“禀过主人再叨扰您。”
“好!”年轻男子挺识趣,“但凡用得上鄙人的微末本事,只管吩咐。告辞了。”
云泽送出。
临风等她进屏风里来:“是什么人?”
“怪。”云泽一脸不可思议,“那主人是跛足,样貌柔媚。仆人分明是个中年男子,但做妇人打扮。真怪!”
“哦?”临风大来兴趣,“这么希奇?”
云泽摊开一包鲜嫩的山菜:“这是他们送来的礼物。”
临风嗅着山菜的清香,舒服地闭上眼:“……改天也带礼物去回拜他们吧。”
是天气开始热起来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呢?临风觉得柴扉外的世界越来越喧哗了。
昨天,她听见一群少年少女说说笑笑去村外踏青,一路唱着情歌,歌词平实朴素,却动人至深。
今天,日头才过了正中,门外道路上溅起一串孩子的脚步和欢叫声,男孩子的,女孩子的,快活得如同人们久盼的雨滴,争先恐后地滋润着这个干涸的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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