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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第一次看见这首诗,是在一个茶杯上面,多么庸俗。

  我最后一次回到江南,回到那个惆怅的小镇,回到我灵魂的归属,已经是多年之后,我以为的熟悉已经埋没在时间的洪流之中。

  霜在人们的簇拥下,上了那个挂满红绸的乌篷船,如我曾经撞见的那场嫁娶一样,只是这曾是我的梦,而今成的却是别人的景。

  我在人群后面,远远地望着她笑,她亦瞧着我笑。只是隔着时光,我早已认不出来她,她亦不再熟悉我,相对凝望,泛起的清浅笑容是那样的陌生。

  离开人群,我回到过去的地方。

  那个院子,已经换了好几个主人,那老头那扇紧闭着的门却始终没有再打开过。

  我在院子里,痴痴望着那扇旧了的木门,再也找不出原来的影。

  阳光下小憩的外婆、送我瓷器的老头、永远温和优雅的景熙,此时,只剩下脑海中模糊的影。

  还有那个在院子里画画的女孩,我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

  直到我去到小镇后面的那片原野,扯掉执着的藤蔓,坐在外婆的墓边,我再也找不到那个“秋之墓”,

  我忽然发现我恐怕是再也找不回那个失落的灵魂。因为我已将自己葬在了这片土地,葬在了江南的烟雨季,葬在了那些风景和熙的过去。

  若我还有记得,便是那场江南旧景的焰火。至今我在别处看见的焰火,都比不上那样的焰火,只因为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绚烂、那种须臾之美,本就是江南独特的标签。

  有时,我会想,是不是每个江南女子都如我这般?

  如那烟花般须臾绚烂。生命恍若那年的烟花,须臾之间,化为一地冰冷残星。

  一影一人,一世一生,一烟一尘。

  我不知道我的出身,不知道我是怎样降临在这个令世人惆怅的烟雨小镇的。

  我最初记事之时,对“母亲”这个词淡薄得找不到任何情绪,只有外婆偶尔翻出一些旧得发黄、缺了边的黑白照片,指着上面那个女人对我说,这便是母亲。我似懂非懂,一边点头一边“噢噢”地回应她。外婆说,她是那个女人的母亲,那个女人是我的母亲。她反复地强调着这其间的关系,而那时的我始终不能明白,只是一直木讷地点头。后来,外婆看穿了我的这种敷衍,竟独自抑郁着一下午,没有与我再说一句话。?

  再后来长大一些了,从别人说起“那家的小孩,母亲很早就去了”时候的眼光里,我才渐渐明白了一些旧事亲情过来。?

  我与外婆生活了好几年,那是一段静默的岁月。?

  江南的阳光很吝啬。外婆喜欢在有阳光的日子坐在那个缠了很多布条却依旧固定不住的瘸腿小凳子上,在院子里穿针。她眼睛不好,但是耐心极佳,有时候一穿就是一下午,也许是本来穿过去了,可是眼睛花了,看不清,便以为还没有穿上。我在她身旁,蹲在地上,把原本应该写作业的本子摊在地上,涂涂画画,一下午的光阴便过去了。

  外婆所住的院子里还有两户人家,正对着院门的是个痴迷古玩的老头,他的孙子据说在外面的大城市上学,每年回来看他两次,每次约住一个星期。有次,他孙子看见我作业本上的涂写,忽然问道:“你长大了是要当画家吧?”我抬起头看他,半晌,迅速收了本子跑回屋里去。后来,他总追着我要看我本子上画的小人,我越是避得远,他越是跟得紧。渐渐地,不知道怎么的,我竟与他熟悉起来,后来每次画了定是第一个给他瞧了。?

  他叫景熙,那个老头给起的名字。而后的岁月,因每年见着他的那两周,变得温暖并且漫长起来。?

  在我稍稍知晓一些事理的时候,一场变故悄然而至。

  依旧是阳光温柔的午后,院子里搭在竹竿上的床单一点一点地蒸发着水汽,已经看不出那么湿漉漉的痕迹。在那个缠了很多布条的瘸腿小凳上,外婆握着手中的针线倚在墙边,在吝啬的阳光中小憩。手中的绵线还未穿过小小的针孔,她以这样安静的姿态告别了烟雨人世。没有微皱的眉头,没有令人难以捉摸的浮出微笑的嘴角,她只是同往常享受着阳光的温暖那样,闭上眼睛,沉睡过去。只是,再也没有醒来。彼时,我只以为她睡了,尚不知晓这是一种多大的悲恸。?

  后来,我没有再叫醒外婆,任何人都叫不醒她了。他们都说,外婆是去了。而我不知道外婆如他们所说的去了,是去了哪里,但一定是很遥远的地方。

  直到两天之后,我记忆中只与他见过几次面的父亲回来了,我才知道,外婆是永远的去了。细雨缠绵了好几天,天空终于止住了的眼泪。

  外婆出殡的日子,他们抬着沉重的棺材走了很久,一路上,白色的、黄色的纸钱被抛到空中,再飘洒下来,浸到青石板坑洼的积水里去。我跟在队伍后面,低头看着胸前的白花,在青石板上踏出沉重的鼓点。直到小镇被抛在身后,我一抬起头,便看见大片大片明黄色的油菜花田。行走在田埂上的送葬队伍穿梭在明黄色和翠绿色的画景间,显得突兀,与这油画般的景致格格不入。

  傍晚的时候,花间的空地上多了一座矮矮的坟堆和一块新立的石碑。我坐在外婆的碑旁,人们已经走远了,他们丝毫没有发现我还留在这里。我把油菜花揉碎了,将明黄色的花瓣洒在外婆的坟头上,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感受到一种窒息的难过。

  外婆去世那年的秋天,父亲从别处领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说,今后,她便是我的母亲了。我再一次听见“母亲”这个让我感到淡薄的词,想起以前外婆拿给我看的那些照片,我原以为只有照片里的那张容颜才能称之为“母亲”,而后看来却并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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