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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若你所在,你定会看见这样的景:在人群中,有两个孩子站在那灯火阑珊之处,一个红着脸,一个低垂着头,各自怀着繁复纠错的心事。

  很久之后,我仿佛于那喧嚣之中听见一声极小的回应:“也许会吧。”

  腊月二十几的时候,父亲从医院带着母亲和小妹妹回来。那时候,很多人过来串门,襁褓中的妹妹只要你伸过手去,她便用她的小手将你的手指握紧。

  他们赞她很是可爱,长大肯定比我还乖,母亲听了,淡淡瞥我一眼,又别过头去。

  父亲为妹妹取名叫霜,每天抱着她笑,母亲依旧因为生的是个女孩耿耿于怀。

  大年三十的那天,父亲很早就出了门,不知道是去做什么,只说一会儿就回来。母亲从里面把房门锁了说她要休息,需要清静,便将我留在了院子里,让我安静画画。

  南方的冬季也是一种温和的姿态,偶有阳光从云层间隙洒下来,落在身上,似羽毛般的轻盈。

  一整天的时光漫长消逝,向晚时分,父亲还未回来,阳光离去的傍晚,气温骤然下降,我的手指冻得有些僵,但也不敢去敲开那扇门,怕吵了她的清静,又换得一个脆响的耳光。景熙家里的灯亮起来,在石阶上铺了一层金黄色的光晕。

  景熙过来拉我进去,老头笑着端上一盘红红的螃蟹叫我坐下一起吃,我犹豫着,最后还是坐了下来。老头一边剥蟹壳,一边说这是景熙忙活了一下午的成果叫我不必客气。我看着景熙,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上被螃蟹夹出的痕迹藏到袖子里去,我不禁“扑哧”地笑出来。

  我在景熙家里看春晚,小小的电视里装满了欢笑和歌声。

  直到外面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焰火点亮夜空,绽放无数须臾绚烂的花火,整个小镇沸腾起来,我知道旧的一年便这样终结在焰火的残星里,被随着花火绽放出来的新世纪所取代。

  我拉着景熙跑到小河边去,已经有很多人围在那里放起河灯来,水中漂着很多纸灯,随着涟漪在水面摇摇晃晃,像很多摇曳着灯火的小渔船。

  天上的花火倒映进水里的光,夹着水波里金黄色的灯火剪影,被涟漪揉碎。在我的记忆里,也是一年除夕夜,外婆为我做过一盏河灯。用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纸盒,沿着我画的铅笔线,剪出一朵莲花的形状,然后点燃一小截蜡烛,滴了蜡油将它固定在里面。

  我将愿景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写在撕了一半的作业纸上,折了好几折,塞进河灯里,捧着它跑到河边,放到水里去。我和外婆站在岸边,看着那些祈愿随着水流摇摇晃晃地远去了。

  我高兴起来,沿着岸边追着河灯走,直到它在小河的弯道被水浸透而沉没下去,消逝了最后的微光。

  我红着眼睛回去跟外婆说我们的河灯淹死在了冰凉的水里,外婆摸着我的头,说水底有河伯会看见我们的祈愿,将它实现。

  我和景熙趴在桥上,直到焰火稀疏,河灯远去,人群离散,我们方才回去。

  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带着倦意守在电视机前,霜安然地睡在床边,他们沉默在另一个世界里,仿佛没有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悲伤起来,朦胧了世界。

  被烟熏得干巴巴的香肠,风干的腊肉,还有抹了盐腌起来的河鱼,挂在屋檐下,这大概是那时的我对家里过年的唯一美好的印象了吧。除了这些,便只剩母亲冷冷的眼光和父亲沉重无奈的叹息,又或是霜毫无预兆的哭嚎,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我和他们之间隔了什么。

  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只猫,白色和灰色相间,但由于没有人给它洗澡,它身上的白毛也变成了灰色。

  平时总见不着这只猫的踪影,但只要有太阳出来,它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跑到院子中间躺下,将四肢舒展开来,伸得很直,眯着眼睛,一副极为享受的样子。

  我开始恨它的时候,是在某天早晨。母亲起来,发现房檐下的那条腌鱼不见了,而在房顶上,看见那只猫正无比欢喜地舔着剩下的那半截鱼尾巴。母亲没有任何依据却断定这件事的责任在我,冲着我大吼大叫,我伸手把耳朵捂着,她便一巴掌将我的手打下去,吼得更大声。

  这时,睡在屋里的霜醒了,哇哇地哭起来。母亲狠狠地揪了下我的头发,回到屋里去哄妹妹。我看着屋顶上的猫,眼泪就掉下来,可它依旧吃得无比享受,我心中的怒火便燃烧起来。?

  终于在一个雨后的晴天,我以给它洗澡为借口,将它按进了屋前一个积了水的坑里一顿乱揉。

  后来,它自己爬出水坑,全身湿透了,被雨水泡过的毛发凌乱地贴在它的身上,显得它更加地瘦小。它使劲地抖了抖身上冰冷的雨水,打着喷嚏,看我又走过来,便仓皇逃离。

  第二天,它远远地见了我便迅速逃开;第三天,我没有见到它;第四天,景熙说那只猫死了,他把它从墙角附近堆着杂物的一个隐秘角落里拎出来,要拿出院子去扔掉,我看着它,干瘪的身躯,似乎还未干透那天的雨水。

  我跟着景熙出去,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的距离。

  他把猫埋在小镇后面那片曾经开满明黄色油菜花的土地上,堆起小小的土堆,表情严肃得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祭祀的仪式。

  光秃秃的田野,放眼望去,只有杂乱却坚韧的荒草,和一座座新的旧的、大大小小的坟堆,葬着每一个烟花般须臾的生命。

  我找到外婆的沉睡之地,那时铺的花瓣已经融到泥土里去了,再也寻不见。

  枯草攀在石碑上残喘,我扒开它,剥落了碑上沉淀了时光的埃尘,手指抚过那些字刻,恍若触见那些远去岁月的粗糙与沧桑。

  新一年的年初,镇上来了一个小戏班,在小河边的一个茶馆里,每天都要唱两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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