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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宣方之会前,此事不得告知二位傅父。”上光命令,“只我们四人明晓,切记,切记!”

  大夫元、良宵、师雍异口同声:“惟命!”

  筹谋已定的晋侯上光,没有留在翼城坐待盟会,却于三天后携夫人临风、公子净、吉儿踏上前往曲沃的路途。

  他们要去历代晋国国君,尤其是先君宁族墓前祭拜告慰,向天上的英灵通报新家族成员的加入。

  在供奉宁族神主的陵庙内,上光与临风之子吉儿正式更名为“极”,载入族谱玉牒。

  持续三日的斋戒供奉结束,一家四口并未立即返还翼城,而是转到距翼城二十余里的太阴山下驻留游玩,尽情享受偷闲而来的天伦之乐。

  偷闲,这个词对三年前的上光来说,想也没想过。每天每天,他都恨不得自己能够更忙,最好忙到不剩下半点容许自己思考私事的时间。

  那会儿他是麻木的。

  眼下,曾被他锁闭起来的他复苏了,自由了。他有了崭新的生活。

  可惜,当他正与临风躲在帐中说着悄悄话时,当他正要和公子净、公子极两兄弟逗乐时,当他正同服人比箭时,公事都会像个粗鲁的访客

  ,不请自来地要他接待。有一次他刚走到母亲宫中,和母亲、临风没说上一个字,就因“君侯,条戎之主来谒”被迫离开……

  他猛然意识到闲空的宝贵,一下子觉得累了。

  “我想休息休息。”他对服人说。

  “那就休息吧,兄长。”服人贴心地回答,“政务,我会勉力代您处理。”

  于是他暂且丢开大小事情,安然地置身于太阴山的鸟语花香中。

  这天上午,上光结束了一个长长的美梦,满足地叹了口气,睁开双眸。明丽的晨光洒落在他枕畔,照着他身边略显凌乱的被褥。

  他揉揉眼睛,舒心地一笑。那是她睡过的地方。

  他伸出手,摸摸那片残余着暖意的区域。能够时刻感知她的存在,真是好。

  “风儿?”想到她,就想看到她,于是他试探地轻轻唤道。

  无人答应。

  他心头一凛,猛地坐起:“风儿?风儿?!”

  “我在外面。”临风的声音从屋外廊上传来,“天气还是有点凉了呢,披件衣裳再出屋吧。”

  上光依言取上件外袍,赤脚步出门,坐到临风一旁,和她共披一衣:“知道冷,却只顾我,不顾自己么?”

  临风并不瞧他,只是望着不远处的庭院:“喏,极儿和净儿在一起玩哪。”

  上光循声看去,果然净儿拉着极儿,两兄弟捡拾了初秋的梧桐落叶,将叶片儿对着朝阳,观察其上纵横交错的脉络。净儿惊奇不已,不停

  地唧唧喳喳,极儿则安静、认真,默不作声;而阳光透过叶片儿,在他们洁白的小脸上染上一小点俏皮的、闪烁的鲜绿,像是在偷偷地亲吻这

  对小天使。

  “呵。”上光为之欣慰,“我就猜,他们很合得来。”

  “呐,上光。”临风支着下巴,出神地说,“我最大的愿望,正是像现在这般,陪你坐看你我的孩子们游戏嬉闹。所以啊……”

  “……嗯?”

  “谢谢你,也谢谢孩子们,让我从绝望中挣扎着努力活下来了,让我非常幸福。”

  “说什么傻话。”

  临风蜷在他怀里,“……好吧,傻话。你呢,是不是最近要做什么傻事?”

  上光搂住她,并不打算瞒藏:“想送给曾经关照过我们的诸位一点回礼罢了。”

  临风闭目假寐:“……哦。”

  “你愿意阻止我的话,只需说个‘不’字。”上光将目光重新投向孩子们,补充道。

  “那么,我绝不轻易浪费掉如此珍贵的一个字。”临风慢慢地摩挲他右胸的旧伤,“你下定了的决心,我亦不忍随便左右它。”

  “说实话,傅父常常劝导我,要以仁恕之心看待这桩恩怨,放下仇恨才能超然事外,全神倾注在国事家务上。不过,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放任它悄然作罢。”上光吐露真言,“……对你,对我,它是三年不醒的噩梦;对云泽,对仓衡鹿,它是夺魂索命的咒诅;它更是对我两国宗

  庙、我二人亲友的大大羞辱……所以……”

  他缓缓地一口气讲完他整个的计划,面对着她:“……我希望了解你的看法。”

  临风摇头:“原来如此。傅父的建议,是出于长辈的慈爱,盼你勿要深陷悲苦,向恶人的施虐屈服;他未能注意到,三年之中,你所思所

  想,所作所为,并没仅仅局限在惟你惟我的私情内。你的计划说明了一切。”

  “或许……”上光仰面注视头顶的蔚蓝,“或许,我确实更多的是为了惟你惟我的私情。除了报仇,我这样做,也是希望你在这个新家里

  过得安逸舒适。”

  “不必介怀,上光。”临风接口道,“本来私情,就不是该被抛弃的东西啊。真爱一个人,不会只及其人,而会及其周遭。你果真以此出

  发,我更加欢喜。”

  上光扬眉展颜:“我们都有些变了。”

  临风凝视他:“……在付出过沉重的代价之后,我们明白了真正的道路该往哪儿走。”

  “这条路,弥漫着黑暗。”上光静默半晌。

  “我不曾忘记我将与你并肩而行的誓言。”临风毫不迟疑。

  上光盯住她。

  良久,他摊开右手:“来吧,我的左手。”

  临风覆上自己的左手:“好的,我的右手。”

  夫妇两个相视一笑,复又依偎在一处。

  梧桐树下,孩子们开始绕着树身,撒着欢地奔跑……

  并不是每个人都跟晋侯上光一般有着避世暂居的闲情逸致。

  在晋国都翼城的司徒府邸,一些长期同任氏攀结的世家族长正齐聚集于司徒弦堂上,借着祝贺府邸内新园建成,于觥筹交错间议论近来最

  受关注的朝事:

  “君侯已经带了新夫人和她的儿子去祭庙慰灵,看起来,一旦君侯回到国都,就会宣布册封那孩子为公子,那么那孩子被立为世子也便是

  迟早的事了。”

  “真可怕呀,区区女子,转瞬便要扭转内闱格局啦!”

  “还不至于吧?新夫人之子未满三岁,立不得储吧?”

  司徒弦对此置若罔闻,独自慢条斯理地啜饮着铜爵里的琼浆,仿佛满堂上惟有他一人。

  一名宽体垂腹、鬓发飞霜的老者踱过来:“不愧是司徒,这样嘈杂也品得下酒。”

  司徒弦笑道:“南翁,请坐。……你不觉得今日的酒特别美味吗?”

  晋国开国之初,周成王姬诵,在分封给胞弟——晋国第一代国君叔虞国土、宝器、军队的同时,也将前朝殷商遗民“怀姓六宗”赐予了他

  ,让那以“怀”为氏的六族,服务于这个新辟的西疆侯国。从此,怀姓族人定居渭水岸边从事百业,繁衍生息,至此已有四代,虽然由于血统

  的缘故无法跻身晋国最顶层来掌权布政,但人多势大,颇为历任晋君重视。

  这被称作“南翁”的老者,正是怀姓六宗宗主,而其长女怀氏,正是司徒弦宠妾,大夫广生母。

  “司徒啊,难得您这样安闲。”南翁坐下,拂一把灰白的胡须。

  “君侯贤明,凡事料理得当,做臣子的自然安闲。”司徒弦意味深长地回答。

  南翁呵呵直乐:“司徒这爽直的性子依旧啊。”他凑近些,压低嗓门,“说起来,君侯没和二位傅父商议,却通过服人公子,直接与母夫

  人定下了迎娶事宜,雷厉风行到吓了我一跳呀。”

  司徒弦面无表情:“傅父辅政,是个空名。君侯天资聪颖,自有主张。”

  “司徒何必自伤。”南翁叹气,“怀性、任姓同为外族,多年相亲,枝连叶合,司徒有任何愁烦都用不着隐匿。……司徒精心培育的凤雏

  眼睁睁要被杜鹃占去佳巢了,您就不着急么?”

  司徒弦嘴角抽搐了一下:“……世事变幻,人心浮沉。不痴不愚的,都朝着气焰盛炽的地方去呢,我这行将老朽的人,有何办法。”

  南翁大笑:“当着老朽的面提老朽,司徒太不予我情面了。”

  他呷了一口酒,仿佛无意地轻轻说:“恐怕司徒操劳的日子远未结束。……我那些奔走在晋戎之间经商谋生的族人们,刚刚带回个有意思

  的消息:翟氏与狐氏起了冲突,有意要请咱们的君侯从旁调断。两戎君主大约已从各自地方出发了,司徒,目前仍在太阴山耽于玩乐的君侯,

  能处理妥当这桩棘手事么?”

  翟氏,位于晋国西北,隗姓,也称翟隗氏;狐氏,位于晋国正北,姬姓,也称狐姬氏。

  此二氏均为戎族,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自首领到族属,皆是纯粹的戎人;后者的首领阶层却由于晋国早期的“融戎治戎”政策,而由同

  上光等出自一裔的晋国姬氏组成,族属却仍旧为戎人。

  翟、狐两戎和晋国,世代巩固着一种类似联盟的亲密关系。是故,作为翟氏联姻对象和狐氏宗主的晋国,在一旦翟、狐出现摩擦时,便成

  为了最佳的裁判。当然,正由于千丝万缕的羁绊,晋国作出的裁判至关重要而敏感。毕竟,戎人与周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当他们感到被不公正

  对待时,更倾向以武力解决问题。

  司徒弦吃了一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霍然起身:“这个消息非同小可。我……”

  “司徒就安安心心地……”南翁扯住女婿的袖子,迫他坐下,“只是看着这场对君侯的美妙考验吧……”

  司徒弦喃喃:“兴许会起刀兵!”

  南翁撇嘴一哂:“就算会,又如何?胜,可有司徒尺寸之功?败,可有司徒尺寸之咎?”

  “不愧是怀姓宗主。”思忖良久,司徒弦再度端起酒爵,“……年岁不饶人,一入秋,风就朝骨头缝里钻了呀……”

  南翁举杯示意,翁婿俩一饮而尽。

  “君侯在外;司徒告病,广大夫以照顾父亲的名义暂休在府;元大夫与公孙奉君侯命秘密出境了……朝中正遇虚空。”服人手持书简,向

  母夫人仲任以及公子养奏事,“来的翟氏、狐氏俱携有兵士,我恐怕此事非轻,必须及早提防不测!”

  仲任素来对政事没甚主意,这种时候只能提出一个建议:“快去太阴山告诉你的兄长!”

  以上光为风向标的公子养岂有不赞成之理:“没错。公子请首先通知君侯归朝理事为要。”

  这样的结果,早在服人预料中。

  “是。”他有点失望地承命,从屋内退了出来。

  实际上,在得到二戎来晋的讯息后,他很快拟出了初步对应方案:一面从速整备全国军队;一面联络兄长。可眼下看来,没人会问他“到

  底该怎么办”。

  大家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君侯在,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君侯可以应付”、“去求君侯定夺”……每个人都指望着君侯,都

  信任着君侯,都爱戴着君侯,君侯完美,君侯万能,君侯永不知疲……

  服人忧心忡忡,不知不觉行到镜殿,瞧着人去室空的台阁发呆。

  来自臣子和民众们近乎崇拜的感情,已经变作兄长的沉重负担;奇怪的是,基本没人留意到兄长不时流露的倦怠。他仿佛是颗在深海中散

  发着光芒的明珠,众人眼里,惟见灿烂,不见灿烂背后的辛酸,也不见他周围,还有逊色在他辉芒下的玑子。

  “你不高兴?”宝音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前方,“你苦着脸。”

  服人挥去侍从,转过头:“世上哪有人一天到晚都在欢笑的。”

  宝音歪着脑袋:“有啊!君侯啊!君侯连日来时刻都在欢笑,快乐得很!”

  服人倚着廊柱坐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闻古之贤君,必不因内宠而废朝政。可是,君侯……”宝音煞有介事地引经据典。

  “你不是谏臣,宝音。”服人截断她接下去的长篇大论,“你尽到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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