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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音到了这时,还没放弃努力,想表现出无动于衷,因此一味保持沉默。

  “……很不妙,君夫人。”师雍接上话头,“小臣请夫人勿忘那尸首身上另检有木簪一枚,刻有兰堂标记哩!”

  “怎么讲?”

  “尸首有净公子认得的傩具,表明他是引净公子与极公子走开玩耍的人;尸首又有兰堂仆从所用的木簪,表明他在兰堂供职,那么……”

  “快查实兰堂上下人等的数目,有缺的,速速报上。”

  没过多少工夫,查实的结果送了上来。

  确有一名不久前才送来兰堂服侍的杂役失去了踪迹,算来今日正巧是第三天。

  “啊,不言而喻了,君夫人。”师雍摇头。

  临风霍然站起身:“……很好,我想我明白了。”

  她一点一点地靠近宝音,眸子中射出冰冷犀利的寒光。

  “还是你干的好事!”她一下抓住宝音的发梢,“你这不祥的阴灵,果真要一直停留在你不该待的地方?!”

  她的神情和声调让宝音有点吓坏了,像只被鹰隼盯上的鸡雏似地呆呆瞪着她。

  “为人父母的辛苦,你真的懂吗?!”临风出乎意料地亮出一柄寒亮的匕首,“嚓”地割断宝音那绺青丝,“你也是个母亲,就该体谅别

  人疼爱孩子的心!……是你迷惑了那杂役,指使他去暗害我的极儿,然后又杀了那杂役,对不对?!你看着,我宁可毁了你所操纵的这个傀儡

  ,也不教你得意妄为!莫非你觉得,世上唯独你能下得去狠手?”

  宝音骇极,“噗通”跪倒,冲口而出:“君夫人!”

  临风不依,拽起宝音:“阴灵,你也会怕?!”

  “不!不!”宝音完全崩溃,眼泪鼻涕争相流出,“我不是阴灵,我是宝音,我是宝音哪……”

  “别企图诓骗我!”临风将匕首横在宝音跳动的颈脉下,“为了母夫人,为了极儿,我不介意对宋国失信,做回小人!”

  “哈啊……”已经分不清宝音是在哭还是在笑,“君夫人,我是宝音,我是宝音,真的,我真的是宝音……”

  父亲,我们面对的到底是怎么样的对手呀……

  大夫广在君夫人一行离去后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力气从屏风后半爬半挪地出来,与哭得一塌糊涂的宝音无言相对而坐。他们谁也没再开口,

  一个只顾发傻,一个只顾号啕。

  后来,他想站起来,却发觉双腿已然麻木。

  “完了……”宝音结结巴巴地说。

  他摆摆手,可连他自己也没弄清楚这代表什么意思,是叫她别再抱希望,还是叫她别放弃希望?他不知道。现在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马上

  逃开这里,准确地说,他非常后悔自己来过这里。

  他按着膝盖,勉强撑起身子,朝门边移动。

  “完了么?!”宝音感知到他的意图,“我们完了么?!”

  “不是我们!”他敏感地排斥她的这种说法,在那一瞬间下了决心:他要替父亲抛弃这个由他拾回的棋子,“是你,不是我们!……我们

  根本没关系……”

  “不对!”宝音攥紧他的衣领,狂叫道,“你说过,你是我的铺路石,我也是你的铺路石!”

  一个弱女子岂能拼得过好歹也在军中待了两年的大夫广?

  他还算轻松地摆脱了她:“是你没用……我按照当初的约定,给了你助你登升的好主意,你却未能坚持到底,最终败给了君夫人。你既然

  无法给我想要的东西,我们便不再有约定了!”

  “我……会向君侯告发你!”宝音如同儿戏时输不起的孩童,掷出幼稚的杀手锏。

  “顺便向他说明你是同谋?说明你多么忠实地执行了我们的计划,要不是因为你的怯懦,很可能我们就成功了?你以为你撇得掉你的罪过

  ?”大夫广经过一场惊吓,脑子反而清醒,“你尽管去!”

  宝音被他点明,情知此路不通,忍不住又一次放声大哭。

  但她刹那想起:“……总是你伤了小公子的吧?!”

  “不是!”大夫广否认,“那不是我干的!”

  “你不承认!”

  “谁晓得是哪个该死的干的!反正不是我!”

  ……

  大夫广扶着柱子踉踉跄跄地抢出门,最后甩了一句:“别忘了一开始你讲过,‘我同你,不相熟’,再有谁问你黑祠的事,你说话谨慎些

  !不然,你没好下场!”

  宝音趴在寒气透骨的地上,随眼泪恣意流淌。

  “真的完了……”

  她抚摸着光洁的石板,心中有过的暖热也跟着石板的温度倏然下降……

  而在这时候的朝堂,司徒弦站在原地,有点儿怀疑自己耳朵。

  他昨天接到君侯将于翌晨行朝礼的通知,认定是要对拖延良久的黑祠之事做最后了结,还特地起了个绝早,携儿子大夫广顶着星光候在宫

  城外,等待庭燎燃烧,宫门开启。然而……

  “狐姬氏之主与翟隗氏之主当初各自率兵而来,意图不轨,才受到君侯惩治,他们的族人还好意思来书要这求那,叫送他们回去!”良宵

  高声发表意见,“不觉得羞愧吗,这群戎丑!”

  大夫元板着脸:“狐姬氏与翟隗氏一为我晋国同宗,一为我晋国姻亲,皆与他戎不同,还是别说得这么过分吧!”

  身为君侯的上光肃然端坐,不动声色:“大夫们都有什么主意,去打发来书的请求?”

  “小臣自然是认为……”大夫元逮住机会,滔滔不绝。

  等一下,等一下。

  一派激烈争论光景下,司徒弦在心里喊着。

  事情不应当这样发展,现在要讨论的应当是黑祠、黑祠、黑祠!

  黑祠可是一记漂亮的拳,狠狠地打在面前那妄坐君位的庶孽的软肋上,更妙的是,这攻击带来的苦痛不只瞬间,它引起的持续不断的猜疑

  、恐惧与动荡,足以让庶孽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让庶孽失却人心众叛亲离……

  为何又凭空冒出狐姬氏与翟隗氏来蹚浑水……

  他深深了解,人的新鲜感和关注度是有时间期限的,他们从热衷于一件事转移到热衷于另一件事的速度,比六月天的阴晴转换还要快;何

  况黑祠妖孽再恐怖,毕竟是无人能够亲见的虚无;二戎则不一样,他们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关于他们的话题注定会每日更换新的内容,引发愈

  多的关注。

  念及于此,他满肚子的焦急与愤怒无处可遣,不由抬起眼来直视上光。孰料上光也正玩味地盯着他。

  “司徒您的想法是……?”视线交接之间,上光点名。

  司徒弦一惊。

  “咳咳。”他清了下嗓子,稳住心神,“臣……”

  “傅父也说说?”上光不待他酝酿措辞,转头征询公子养。

  公子养袖着双手,眼望着地,嗫嚅不言。

  良宵跨前一步:“君侯何苦烦扰?区区戎丑,不若趁他们首领未在,加以征伐,刹他们的嚣张气焰!”

  “伐之不义!”大夫元接过话头,极力阻挠。

  “不伐则和。那么照你的意思,戎丑可和?”良宵拍着掌,和大夫元有声有色地演起了双簧。

  大夫元配合默契:“为何不可?与二戎和好,使边境平宁,亦使我晋国百姓免遭兵争之灾。”

  “大夫们意见不一,颇使我为难呀。”上光扫了堂上一圈,“……广呢?”

  仿佛为了回应上光,大夫广一脸苍白地来到堂前。

  “来得正好。”上光似乎并不介怀大夫广的迟到和异常,对公子服人点一点头,“服人,你把我们正商议的事情对广大夫讲一遍。”服人从命,出列来简明扼要地陈述了二戎来书的始末。

  上光赞许地示意服人退归班列:“广,国人近来称呼元、良宵和你为我殿上三良,我很盼望听听你这位三良之一的建议。”

  “那个,那个……”大夫广心头别地一跳,诧异于君侯居然知晓了父亲帮自己撒出去的“名声”,同时脑内还由于刚才兰堂惊魂而转不过

  弯,于是赶忙频频以目求助父亲。

  令这年轻大夫失望的是,司徒弦面对这场毫无准备的变故,同样一时无计。

  “在曲沃举行大蒐礼吧。”上光直截了当地提出。

  满堂寂然。

  “烝祭前在曲沃举行大蒐礼,所获禽兽正好作为祭祀献物。”上光慢条斯理地宣布,干脆利落地一拂袖,“就这么定了……各位,快快回

  去收拾准备,等待吉期,共襄盛举。”

  公子养与司徒弦闻言,猛然怔住。

  大夫元与公孙良宵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其余臣子面面相觑,他们彼此间都嗅到了战争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息。

  服人则仰视兄长,欲言又止。

  “谁要反对?”上光亲切地遍询诸人。

  无人出言。

  “服人,你……”上光特别提问弟弟。

  “惟兄长之命。”一旦轮到自己作表率,服人绝无迟疑地为上光举起了拥护大旗。

  但,在曲沃举行大蒐礼,兄长,你在思虑的是什么?

  服人一下朝就直奔镜殿。

  半年来,他摸索到了一条触摸兄长真心的捷径,那就是去向嫂嫂求解他所不解的兄长的所作所为。

  当他抵达镜殿时,临风正立在帘外,痴痴看着帘内躺卧的小小人儿。于是,他也停下来,悄悄地看着她。

  她似乎是去过哪里刚刚才回来,所以还穿着雪绒裘衣,露出里面的红纹裳衽,衬得她一身玉肤更加白洁,一头黑发更加浓艳,而她站立的

  姿态自然而娉婷,又添她动人韵致。这正是一名文慧聪颖女子该有的形象,秀而不艳,柔而不纤,不争芙蓉面,淡似湖心莲。

  意识到自己这片刻的心猿意马,也让服人非常羞愧。为了消除这种不快的感觉,他走近临风,去瞧极儿。

  极儿是在兄长和嫂嫂的再三要求下,被迁至这镜殿一室严密保护起来的,每日除了顺和黑耳轮番诊疗照料,其余人皆不得接近,就连极儿

  必需的衣裳饮食,都是兄长或嫂嫂亲自监督整办,再亲自送到室外。

  但即使是这般赤诚父母心,也没能教极儿的病情有所稍痊,孩子仍旧通体发热,意识昏迷,挣扎在生死的缝隙间……

  想到这儿,服人亦是一阵心酸:“嫂嫂,请您勿要难过,极儿会无恙的。”

  临风飘到半空的神思方才返归,回过身来,端详公子服人:“弟弟,你来了。……你眉心攒蹙,有愁烦的事吗?”

  服人凝望着她:“……嗯。”

  “跟我来。”临风引他到隔壁堂上去坐。

  ……

  “嫂嫂,大蒐礼历来是用于阅览兵伍以备征伐的仪式,因此,这一回朝中上下都在猜测,兄长此刻决定举行大蒐礼,是否代表会在仪式中

  选拔伐戎的将领,在来年对狐姬氏、翟隗氏开战?”叙毕朝堂之事,服人忧心忡忡地道。

  “你作何感想,弟弟?”临风不置可否。

  “为什么不与二戎和好?”服人一反常态,非常直率地提出,“东征之后,我晋国已三年未有战事,举国安宁,百业兴盛,还需要更多的

  太平日子让过去连年受苦的百姓休养生息;而且此二戎素来与我晋国亲善,不宜轻动干戈。”

  “为什么不在朝礼时向你兄长挑明?”临风模仿他的语气反诘,“近来,你渐渐习惯于通过我给你的兄长传递你的想法了呢,我该高兴我

  的作用变得重要,还是该悲叹你们兄弟变得生分?”

  服人低下头:“……嫂嫂。”

  临风怅然:“你不愿当着别人的面,悖逆你兄长的任何决定是吗?”

  服人不语。

  “也许有一天,你将成为世子。”临风突如其来地说。

  服人如遭人猛地在心口重重擂了一拳,目瞪口呆之余,却是酸痛不堪。

  临风正视他:“弟弟,你是先君嫡次子,君侯胞弟,极儿未生前,你是不二的储君;一旦极儿不在,你依然是不二的储君……”

  “嫂嫂!”服人蓦地红了眼圈,“极儿病榻就在咫尺,我可指其发誓,终我一生,也绝无窥视君位之心!”

  临风从容道:“你以为我在试探你?不,弟弟,我是在提醒你,你的责任比你想象的还要重。”

  服人瞧住她:“除了立储一事,兄长和嫂嫂的意愿,我无所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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