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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显世子,谨慎些。”他肆无忌惮地评价天子,令上光不安地环顾四周,生怕有人得风传雨,闹到天子耳中,给这棘手的事更添坎坷。

  苏显讥诮道:“你也够了,谨慎谨慎,千方百计扶他登位,算白费啦。”

  上光低下头,叹一口气。

  “的确。”他说,“我没办法了。决定寻找神兽时,我猜它们的下场总不过于此。明知而故为,你可以怪我害了你。……可是,我问你一句,莫非没了神兽,你就不会有半点作为?!”

  他自顾自在石头上一坐:“你不必答我。我是认为神兽并非决定戎族存亡的关键,关键在你。神兽去了,支族们是不肯罢休的,好,我留个解决的计策与你。”

  “你别过分了。”苏显干涉,“你的计策,多半是挖自己肉去补他的疮。”

  上光默然不语,猛地抽出阿齐利的随身匕首,在他胳膊上狠狠一划。

  阿齐利痛得倒吸凉气:“你做什么?!”

  “去见支族的首领们,尽量夸张地讲述你被迫定盟的经过,让他们看这伤口,表露你报仇之心,越激烈越好,他们必然原谅神兽的事,反而会敬重你,顺服你。”上光从容道,“接下来,你得变得比他们冷静,为他们分析立时与周交战万无得胜的可能,也要尽量夸张。在他们中,一定有人要你谈谈到底怎么处理,你就说,积蓄力量,以图缓报。此号一出,谁也不会有异议的……”

  苏显打断:“你真毒啊!他的位置稳固了,戎人结为一体了,大周不是危险了吗?”

  “你错了。”上光辩驳,“威胁大周的何止戎人?北狄、南蛮、东夷……如果只把眼光局限在削弱他们的层面,徒费精力,不若自强。大周有悍敌为邻,方可不忘警醒,不堕志气,长久兴盛。”

  “……”苏显无话可接。

  上光的这番言论,在理并极具胆魄,教他大为震撼。在此之前,上光给他的印象只是个非常看重情义因而显得犹疑,显得软弱的人。这下,他似乎得改变一下看法了。

  阿齐利记在心头,也是暗服。

  “众戎之首,双全的策略就是这一条了。”孟哲罗总能在紧要关头出现,替他们,或者说替上光排忧解难,“我会留下来辅佐你的,支族首领方面你大可放心按上光的路子走。”

  上光感激地同舅父交换一下眼神,孟哲罗提供给他鼓励。

  阿齐利埋着脸想了好一阵子,重重地一跺脚道:“那就这么办!”

  他风风火火地跑去找他的首领们商议。

  和他相反方向的天子大帐传来浪潮般的喝彩声。

  苏显好奇地踮脚张望:“咦?那儿在干嘛?热闹得像在耍百戏似的。”

  孟哲罗淡漠地掠了一掠大帐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是都兰献给周天子的礼物——一个异人。”

  “异人?”上光重复道。

  “都兰看来是要把这场争斗继续下去了。”孟哲罗说,“那异人被青鸟唤作赤德赞化,说他是从极西的地方来的。眼下,他正给你们的天子展示他的法术——一些欺骗眼睛的玩意。”

  苏显略为琢磨:“大巫是指都兰用他迷惑天子?”

  “要是这不能说明都兰的意图。”孟哲罗道,“我可以告诉你们,迈汗献的礼物,是二十名美女……”

  上光哑然。

  孟哲罗拍拍他的肩膀:“周天子褒奖了他们,可见礼物很对他的脾气。……你们无须忧虑,凡事都有它的气数,而气数,就像你说的那样,完全是靠自己的。周与戎今后要走向何方,昌盛还是衰败,全凭他们的首领领着部众去选择了。你尽到了责任啦,上光,暂且放下你的负担吧……”

  是夜,阿齐利在帐中燃上火堆,烤起最肥美的羊羔,摆起最好喝的奶酒,邀请上光、临风、苏显以及尔玛,五个有着千丝万缕恩怨纠缠的人来帐赴宴。

  他们,终于在尘埃落定后坐到一起,尽情畅饮。

  “我不是众戎之首。”阿齐利已有三分醉意,红着脸指着上光,“你也不是世子!我们只是戴狼牙金圈的兄弟!……过去,你知道吗?过去我很嫉妒你,还讨厌你……你是个好人,真的……”

  上光酒量尚可,不失理智,浅笑道:“我明白。”

  阿齐利搂一搂他:“嗯!好!”

  他端着酒杯,走到尔玛面前,蹲下来凝视她美丽的面庞,抓住她柔软的手:“你为何不笑?这两天你老在哭。……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求你做我的妻子,你答应吗?”

  “女人不可能答应一个喝醉的男子的求婚。”尔玛开玩笑般地道,“我是哭,我解脱了。跟着你,我和孩子都能过好日子,对不对?”

  阿齐利深情道:“对。永远过好日子。”

  尔玛捧着他的脸:“我相信你。不过,我不爱那个孩子,我们把他送别人吧!”

  阿齐利阻止:“你的孩子我会好好照顾的,送人?不行!”

  “我想送给上光。”尔玛说。

  临风浑身一凛。

  尔玛转而拉了临风:“我不愿使这孩子留在这里,因此托付给你和上光,请你收下!”

  “怪事!”苏显代答,“他们还没成婚,你倒把孩子塞来了!”

  临风征询地看一眼上光,上光不表态。

  “留下阿谟的孩子,对阿齐利与孩子都没好处。你不肯收,我……还是杀了他吧。他自我而来,自我而终,也是个下场了。”尔玛凄切泪下。

  临风顿感酸楚:“……你,你起来……”

  尔玛不起,攥着临风不松手:“他还没名字,你给他个名字,当自己的孩子抚养吧!”

  “这……”临风为难地向上光求助。

  上光道:“净。洁净的净。”

  “洁净……”尔玛呆了呆,“好名字……”

  阿齐利定定盯着他们:“你们,说真的么?”

  尔玛望了望帐顶,忽然放声大哭,哭完又欢喜起来:“哪是真的!我才舍不得我的孩子呢。我呀,想试试我唯一爱过的男人的心罢了……唉,他依旧耀眼,依旧如雪山顶的坚冰……”

  她举起杯子,穿花蝴蝶一样在众人间周旋劝酒,嘻嘻哈哈。

  阿齐利一颗心落回肚子里,也随她说笑打闹。

  直到东方微白,宴席方撤。

  上光几个全醉得不省人事。

  原来那不是假的……

  尔玛失踪了,就在周军返程的那天。

  “我真的不能和你一起回去?”青鸟泪汪汪地拽着苏显的袖子。

  苏显无奈地一脚跨在车凳上,一脚踏在地上,上不去下不来:“好了,回昆仑吧,你母亲和姐姐盼着你呢。”

  “以后你还来昆仑吗?”青鸟可怜巴巴地问。

  “可能哦。”苏显随口道,“说不定连天子都会去巡游呢。”

  青鸟单纯,忙止住哭泣。

  苏显摆脱了她,顺利坐上车。他料不到的是,半年后他的戏言成了现实,“穆王西游”成了青史上神奇的一页……

  他回头一望,青鸟哭哭啼啼,就是不跟迈汗离去,不免多少有些不忍,放缓了口气:“你是悬圃最鲜艳的花,有一天,会有个很优秀的男子来爱护你的。我都要走了,想看见你最可爱的模样,你能笑一笑吗?”

  青鸟努力了很久,艰难地迎着阳光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我便放心了。”苏显解下玉佩送她,“天神将赐福予你。”

  另一边。

  阿齐利、上光、临风相对而立,都不作声。

  “是不是?”阿齐利悲伤地说,“是不是你预计到她会走,才应了她的要求?”

  上光怜悯地瞧着临风怀里熟睡的孩子:“让她走吧,阿齐利,她被痛苦压得太累了,别打扰她,你也找不到她的。这个孩儿,由我和风儿收作义子,令他平静幸福地长大。”

  阿齐利哀痛难愈。

  “既然如此。”他下定决心地说,“我等她回来。……众戎之首与晋世子,恩断义绝了……”

  临风急得不行:“阿齐利!”

  阿齐利做个手势:“可我阿齐利和上光,仍旧是兄弟!”

  他敬上光、临风各一盏酒。

  “一路平安……”他说。

  上光一饮而尽。

  晋侯宁族的人前来催促启程。

  上光漫不经心地敷衍着,一面寻觅孟哲罗的踪迹。

  宁族第二道催促。

  上光踌躇片刻,与临风分别登车。

  远远地,荼余依偎在孟哲罗怀中,看着周军的队伍委蛇前进:“不送上光?”

  孟哲罗亲昵地摸摸她的脑袋:“不了。他有他的日子,我们有我们的日子。我不想教他父亲担心。……他很爱上光,这比任何事都使我欣慰。”

  “我们还会再见他们吗?”荼余惋惜地说。

  孟哲罗轻轻地吻着她的颊:“……大概……”

  荼余勾住他的脖子,小猫似地贴着他的胸膛。

  “上光,后会……”孟哲罗趁荼余看不见,眼底泛出水雾,“无期了……”

  镐京。

  再一次看到了那宏伟庄严的王都城门。

  临风用目光抚触着城门的每一处细节,不管是檐角的形状还是镌刻的兽纹,她心中滋生的感觉与初见它时的好奇和赞美已经大不相同了。

  它安静,却凝结着无声的呐喊;它肃穆,却流露着隐约的哀伤……

  多少士兵的鲜血,多少平民的汗水才建设起了这样的一个王朝,这样的一座城啊……

  然而身边的乐声震耳欲聋,夹道欢迎的人们唱着颂歌,向他们抛洒春日的鲜花。

  “凯旋!凯旋!”军队高喊。

  “凯旋!凯旋!”人们也高喊。

  此时,无论军民,都被浓浓的喜悦与自豪包围,为着自己强大的国家鼓舞不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肯朝贡天子的小小戎蛮,这次是教他们深刻明白这句话了吧!

  从今而后,谁敢效仿他们不自量力的行径,犯我中土?!

  因此,当晋世子与宋世子的车驾并行出现人们眼前时,巨大的欢呼简直将王城撼动了:“百战百胜!百战百胜!”

  显然,他们的事迹,尤其是上光的英勇故事早已传到了这里。

  两度阵杀戎首的英雄,值得一遍又一遍赞扬的……

  但是,临风无法替他骄傲。

  她看到了人群的缝隙里,一些衣衫褴褛,满面凄苦的乞丐畏缩地盯着他们,眼神空洞而麻木。

  可那眼神却对她起到了鞭子的作用,顿时让她的心火辣辣的疼。

  他们不是乞丐,或者说他们原本不是乞丐。他们曾有过几块薄地,勉强给全家老小糊口,这场经年的征伐,不仅“征”去了他们赖以持家的男丁,也“伐”去了他们留作充饥的粮食。

  他们失去了家,只好带了老弱,挨蹭到汇聚天下精气之处来乞讨过日。

  回程途中,她接到父亲的书信,内中备述这些景象,令她一路都不能释怀。

  目睹眼下的盛况,他们是怎样的感想?恐怕更多的是伤痛。

  临风瞧着鲁公父子还在费力地抢着光显二君的风头,努力驱车要超到二君前面,遮挡人们的视线。

  真可笑,……真可悲……

  临风又望向上光的背影。

  他会高兴吗?如此显赫的战功,如此受欢迎。

  上光似有所察,心意相通地回望她。

  他的表情保持着往昔的淡漠,很快移开目光。

  陡地,临风有了想哭的愿望。

  她非常愧疚,因为这哭并非由于对难民的同情,而是由于他和她的这份灵犀。

  司寇府。

  吕侯与明姬夫人焦急地在正堂坐等。

  “公主归府——!”门口递来奏报。

  明姬夫人沉不住气,霍地站起身:“风儿!”

  临风自甬道开始小跑,见了父母,鼻子一酸,眼圈一红,扑通拜倒在堂下。

  明姬夫人疼惜万分,一把搀起,搂在怀中哭成泪人。

  吕侯在旁边搓着手,语无伦次地道:“好,好。就是瘦了点……肚子饿吗……早晨天不亮你母亲便起来了……什么时辰到的都城门?”

  临风勾了父亲的脖子,亲昵地说:“我到家啦!”

  吕侯再忍不了了,哽咽道:“你到家啦,我的孩子!”

  ……

  说了好一阵子,明姬夫人担心女儿饿坏,催促着上饭菜,才打断了临风连比带划的描述,暂时中止她的行军生活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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