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棠丈人有些想发脾气,不过那男子的无论是相貌举止,还是穿着打扮,丢在宾客中间都显得格外耀眼,比得那些原本庸俗的家伙越发让人看不下去了。
“贵客可知今日薄宴为的什么?”他决定问问。
男子站起来,优雅一揖:“打扰,在下晋人,名光,来此并非为祈望令媛下嫁,而是想等着讨我的朋友燕羽与令媛一杯喜酒,顺便观览诸位诗才。”
棠丈人略觉失望,但定睛看了有这位优秀朋友陪衬的燕羽,亦是人材风流,形容敦厚,不见得逊色他朋友太多呢,不免又对前日拒绝他生悔。
好在,他坚持要把女儿配给才俊的热情不曾熄灭,便举起酒爵祝道:“当此佳会,遇此嘉宾,愿天延我等寿命,长有欢乐之时。请各位满饮。”
大家连连称是,一起喝下。
酒一下肚,郁闾老头子的酒糟鼻更红了,首先发言:“今天是个好日子,主人殷勤招待我们,我们要用美歌妙赋来回报呀!”
他矜持地睥睨众人,仿佛胜券在握。
棠丈人道:“好,好!”他拈起胡须,望向窗外,正是一片浓秋景象,“那就应合着季节来吧,请各位以秋色为题,让我有幸欣赏各位的才华。”
主人的题目一出,宾客们立刻做苦思状,有咬牙切齿的,有抓耳挠腮的,还有跟自己衣裳过不去,在那使劲揪扯前襟的。
“这头筹我占了!”逢蒙抢着夺过侍女拿着的竹筹,吟道:“适彼仲秋,鹿鸣呦呦。宾主同乐,无虑无忧。”
吟毕,他将竹筹向十步开外的铜壶投去,可惜没投中。
这是流行于西周的一种游戏,叫作“投壶”,通常在酒宴中配合着宾主之间的敬酒作诗进行,增添乐趣。
“差矣差矣。”郁闾摇头晃脑,酸溜溜地说,“年轻人,这诗歌实在不怎样啊,以此聘娶棠老的爱女,真是失礼。”
逢蒙恼火道:“老朽,总比你行将入土之身妄想要孟棠小姐作妾要好得多!你的诗歌高明,念出来教我服气吧?!”
郁闾嘴角一咧,面皮愈加皱得像核桃:“当然。”
他同样取了竹筹,有板有眼地唱起来:“我登秋原,良驹在方。驹逢其主,授我以缰。我入华室,慕此美棠。娶作好妇,言笑欢畅。”
“哈哈哈哈……”他一唱完,燕羽的朋友先放声大笑,惹得全场一片沸腾。
逢蒙趁机讽刺:“完啦?这就是你的大作?竟把孟棠比成马,还指望人家嫁了你会言笑欢畅?简直做梦!”
郁闾胡子一抖一抖:“你……无知!”
“指天为证,两位的诗歌不分伯仲,皆是在下听过的最可笑的了。”陌生男子道,“你们还是听听我朋友燕羽的吧,好洗洗耳朵。”
燕羽闻得,坐直身子,自侍女那要得一杯蜜汁滋润嗓子,神情哀怨地缓缓诵咏:“秋色虽美,不见棣棠;青燕虽健,不见其翔。因何不见?因何不翔?棠未逢春,燕未成双。”
这诗镶嵌了孟棠与他的名字,诉说着自己的愁怨,深情款款,顿时吸引了众人。
燕羽立起来取了一支竹筹,继续道:“寒江宽广,既曲且长。各隔一岸,悬心而望。无舟以渡,唯愁可常。有秋如此,歌复何伤?”
竹筹在诗歌结尾处飞向铜壶,准确地投进壶口,赢得满堂喝彩!
棠丈人非常满意,击掌赞叹,然而回味一阵,目光触到燕羽又打了个绊:“这歌是你作的?”
燕羽语塞,禁不住焦急:“舅父!”
“再作一首。”棠丈人狐疑地盯着他。
燕羽的额头冒出细汗。
棠丈人哼了一声:“果然不是。能够作出这等精致的诗歌,岂是几日之功?你历来拙于此道,哪会突然擅长起来?你要怪我冤枉你的话,就再作一首!”
燕羽张口结舌,拼命向他朋友求助。
“的确不是他作的。”他朋友一开口就出卖了他。
棠丈人吐出一口气,得胜般端详着那自称燕羽朋友的陌生男子。
男子迎视着他:“那又怎样呢?各位不介意,请听在下讲个游历途中的小故事。”
棠丈人敬畏又好奇地邀他讲述。
“其实是件小事。”陌生男子道,“在下经过江畔时,看到有个男子坐在礁石上哭。在下只说是丈夫泪贵重千金,便去询问他是否遭遇很不幸的事情,才知道他是个憔夫,向邻居的渔人求娶女儿时,渔人索要的聘礼难住了他……”
郁闾不耐烦地插嘴:“想是要他很多财宝,他穷,办不到。”
陌生男子摇头:“不,不是财宝,是……”
众人胃口被吊得足足,凝神屏息地听。
“是两尾亲手打的鱼。”陌生男子狡黠地停了半天,才公布了出人意料的答案。
众人哗然,逢蒙鄙夷地评论:“这个何等容易,还用发愁?可见是个愚人。”
“没错。”陌生男子赞同,“起初我也这么认为。可他回答我说,打鱼对渔人来讲,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樵夫是以砍柴为生的,熟悉的是砍柴的技能,那么看似容易的要求也就困难了。反过来,让那渔人去砍柴,想必他也会发愁吧?以自身所长来衡量他人所短,实在是一种刁难。东主是如何看待的呢?”
棠丈人沉吟片刻,以袖掩面道:“惭愧,惭愧。”
陌生男子展颜,恭敬地行了个礼:“还请东主成全。”
堂上众人被他们的隐语搞得一头雾水,却见棠丈人竖起拇指:“贵客,您不仅作得好诗歌,也得好计策呢,我这外甥有您当朋友,是他运气。”
陌生男子与刚刚的傲岸态度完全不同,温和地道:“东主错抬,诗歌是在下的妻子所作,计策亦是她所筹谋的。”
说完,堂侧的屏风拉开,自家女儿孟棠挽着一名清丽女子上前来:“父亲,这位是风夫人,是她作了诗歌交给侍女,借送蜜汁的机会偷偷给燕羽的。”
那女子含笑行礼:“冒昧了,东主。虽不知东主要选个什么样的女婿,但身为女子,总是希望有个一生都待她好的丈夫,两情相悦总胜过烟云富贵。东主何苦拆散一对天成佳偶?”
棠丈人望着正四目相对的燕羽、孟棠:“罢了……有贤夫妇为媒妁,我应该能把女儿托付给他吧……”
燕羽兴奋地一跃而起,抓住舅父的手臂:“多谢!多谢!这是救了我的命了!”
宾客们眼看大势已成,纷纷丢了自己的那点私愿,或真心或假意地围着这舅甥加翁婿两个祝贺。
乱哄哄过去,棠丈人一拍大腿:“刚才的那对夫妇呢?”
谁也不清楚。
好象是梦中的人物,他们连影子都没留下。
堂外,只有麻雀在树上唧唧喳喳。
“你们去了好久啊!”一回船,无虞冲到上光与临风面前抱怨,“我和哥哥都饿了!你们好好看,天上的星星都出来啦!”
临风掏出一包点心:“对不起,小无虞,来,先吃点吧!”
无虞推开:“不要!”
无忧从后面拉住她,责备道:“无虞!你太没礼貌!”
“她抢了我的上光!”无虞辩解,“我就不喜欢她!”
她扭来扭去,从无忧手里滑出去,跑到后舱躲起来了。
无忧爱怜地目送妹妹的背影远去,回头朝上光临风笑道:“吃饭吧?我自己做了鱼,不嫌弃的话,请尝一尝。”
晚饭后,秋夜的寒气上来了,上光吩咐点了小火盆送到舱内,同临风、无忧闲话,说起白天的经历,逗得无忧不时乐出声。
“我的计策不错吧?”临风顽皮地嬉笑着问上光。
上光称许:“替他作歌应付一时,确实不够,让棠丈人明白人与人的差异,燕羽今后再不必苦于作歌了。”
临风忽然叹息:“看他们那样很有意思。可怜我许亲时当初未能设下这么一个赛歌会。”
“要是赛歌,你的夫婿就肯定不是我啦。”上光学她的样子支起下巴,“渔人,你不可以向我这樵夫要鱼啊……”
“那就……”临风伸出手,又想到什么,转向无忧,“或者,该向会做鱼的无忧要鱼!”
“我?”无忧吓了一跳,“我……我也是个……樵夫……”
三个人静了一静,都呵呵笑起来。
“算了,算了。”上光在临风的掌心按了一按,对无忧道,“我们两个樵夫,只好拿柴来充数吧……”
他从小易那取了箫,无忧会意,也取了一张琴,两人迎着江风吹奏。
舟行水上,婉转悠扬的曲子也就漾到了大江两岸……
热闹了半天,三个人的心情都很舒爽,叫来了浓酒,煨在火上又喝了一回,到半夜月亮出来的时候,已经都带醉意。
临风因为病而喝得少,却也抗不住,倒在上光膝上睡了。
上光抚着她的头发,与无忧絮絮地聊天。
“我都不记得我多久没这样高兴了……”无忧喜悦中夹杂着淡淡的凄凉,“我一直都很累,很累,很累……”
上光理解地道:“行医济世,不辞劳苦,我十分佩服你。”
无忧仰起头:“……行医,真的能济世吗?你说,世上的人们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你也见识到了,天灾之下,很多平民在受难,再这样下去,饥荒和瘟疫就会出现。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才来靠医师竭尽心力地治疗,何不如一开始就避免灾难的发生呢?就像你们,边走边在不断救助别人,但我认为,这只能惠及你们能看到的人和地方,在其他的地方,可能有更严重的情形,更多的人需要搭救。所以,只有仁义的君主,才能拯救万民于水火吧……”
上光注视着临风,眸子里闪着柔亮:“你觉得仁义的君主是怎样的?”
“厌恶战争,因为那会让很多人流血死去;爱护百姓,胜过爱护自己的子女;珍惜人才,将他们好好供养……”
“那么抱歉,我已经不相信会有仁义的君主了。”
无忧诧异:“咦?”
“英明的君主,绝对不是你所说的这种仁义之人。”上光说,“想用这种仁义治世的君主,注定要失败。”
“……我不懂……”
“你厌恶战争,可敌人不会,你为让人们不必流血死去,恰给了敌人大肆侵略你疆土的良机,会使你的人民更多地白白丧命;你爱护百姓,盛过爱护子女?要是连子女都不是自己最爱,怎么能推及到隔了血缘的百姓,这是空话;珍惜人才,好好供养?人才不是拿来豢养的禽鸟,他们要发挥能力,为国家做贡献,君主的责任是激发他们的欲望,也限制他们的欲望,让他们把力气全集中在有益的事情上,而不是让他们集中起来只成个君主礼贤的象征,浪费粮食。”
无忧愣愣地听着:“……你说得很有道理。”
“人都是在经历中学会一些事。”上光啜一口酒,“想要凭借一个人的力量甚至是一个君主的力量去改变世局是不可能的,万物万事都如日月运行,有其本身兴盛衰落的轨迹,人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全力去履行在自己肩上的责任。”
无忧思考了一阵:“你的想法很奇特。男子不是都该有兼济天下的志向吗?”
“那是个太庞大的志向。”上光否定,“国君要将眼光放到实处,作为一个儿子能孝敬父母;作为一个兄长能友爱弟弟;作为一个丈夫能保护妻子;作为一个父亲能善教儿女,这样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民众了。”
“……是吗?为何你与别人的想法不同呢?你设想的这样一位国君要被视作怯懦和没出息。”无忧喃喃道。
上光坚定地说:“不。相反,我认为这个决心是在人真正勇敢起来后方能下的。孝敬父母,就会连带尊重民众的父母;友爱弟弟,就会连带珍惜民众的手足;保护妻子,就会连带保护民众的妻子;善教儿女,就会连带重视民众的儿女。这样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民众了。……当然,每个人都不同的内心,有的追求光荣显要,有的追求宁静安祥,我属于后者,所以也是从后者的角度考虑的,但无论怎样,要坦然面对真正的自己,才能坦然面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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