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上光展颜:“我唐突了。你学过礼刑,岂会不知?我却来絮叨……”

  临风道:“你错啦,我确实不知道这徐国的来历,你一提,我才想起父亲仿佛给我讲过。”

  上光歉疚地说:“你想念父母了吧?全怪我一意孤行要来胡国……”

  “这话难听。”临风坐起身,捧住他的脸,“我们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后悔。两个人是为了什么要结成夫妇?可不是为的后悔呀,上光!为的是今后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对方变作何等模样,不管多不幸或多幸运,都有个最贴心的人来分享、分担!为的是守着喜欢的人过快乐日子呀,上光!”

  上光笑着抓住她一只手,在唇上吻一吻:“好神气的公主,像个长辈似的,教训得头头是道。承教啦!”

  两人唧唧咕咕、嘻嘻哈哈了半宿,方安静睡去。

  隔墙的无畏失望地离开刚刚一直趴在上面的墙壁,走到一边朝无忧道:“这两个人有毛病吧?关起来还这么欢喜?说的都是些没紧要的淡话,无聊透顶!”

  无忧不语。

  无畏瞥瞥他:“王兄生我的气?”

  “不敢。”无忧木然道。

  “王兄是太子,有何不敢?!”无畏惊奇地瞪大眼睛。

  无忧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还像个太子么?”

  无畏怔了一会儿:“您还是在生我气。可您不能太仁慈,一旦走脱了他们,报信给那周天子,我们的大计就成不了!您不是很该明晰内中利害吗?”

  “仁慈是什么?”无忧反问,“一时是号召万民的旗号,一时又成了我的罪过。仁慈是如此滑稽的,如此能够随意摆弄的东西?”

  无畏凝视着兄长,良久道:“王兄,你不配当太子。”

  “是。”无忧如同就在等这句话出现一般,“我不配。……每次看着你们表演仁义的把戏,我都想笑。你们太累了,太累了!表面上住着简陋的房舍,实际在彭城正秘密兴建着豪华的宫殿;表面上吃着朴素的饭食,实际在私下享用着肥甘美酒;表面上解救奴隶,实际那些奴隶和台下的看客都是你的家臣乔装;表面上是在挖渠除旱,实际是在进行着伪造天命的计划……”

  无畏脸色铁青:“兄长你喝醉了吗?!当着侍从们说浑话!”

  无忧冷漠地背过去:“好……吧,我喝醉了。我去睡觉,我但愿我一睡不醒……有父亲和父亲最能干的儿子你在,不用我睁眼……”

  无畏望着他的远去的背影,招一招手。

  “王子饶命哪!”众侍从齐刷刷跪作一地,凄惨地哀号。

  “谁要你们命了?”无畏重演了一遍“惊奇地瞪大眼睛”这表情,“我会叫你们选的。你们皆不会写字,所以只要割掉舌头就行了……”

  众侍从涕泪横飞:“王子!开恩!”

  “要不就给你们毒药,一饮即死!”无畏道,“这个没甚痛楚,你们要是不要呢?”

  众侍从抖抖索索,眼睁睁看着无畏的亲兵逼上来。

  “仁慈是什么?”无畏忽而粲然一笑,“仁慈是一堆篝火,不燃烧你们这些薪柴,怎么能显出它的明亮?安心地为仁慈贡献自己吧!”

  无忧坐在冰凉的廊道,一口一口地灌着烈酒。

  “太子。”黑暗中有个甜美的嗓音招呼着他。

  他浑身一颤,意识到是她。果然,回眸就看到了像是月光幻化成的仙子般的了忧。

  “太子。”她蹲在他旁边,小心地替他披上袍子,“夜露很凉,沾了会病的。”

  “谢谢。”他莫名地涌起羞惭,仿佛教她觑破了自己最难看的一面,放下酒杯,埋着头拢了拢衣领。

  了忧观察着他的神情:“太子,您很烦恼?”

  无忧在同船共舞后和当前的一段时日中,与她常常交谈,有几次还谈得相当深入,最初的隔膜荡然无存,两人的关系更多了些默契和爱意,起码他是这么以为的。

  因此他用最怜爱的语气回答:“没关系,了忧。……我说过,你不必唤我太子,直呼我的名字吧。”

  了忧歪着脑袋,像可爱的小鹿,俏皮地道:“那我是叫你无忧呢,还是怀萱?”

  无忧心中漾满幸福:“随便你,你要选哪一个?”

  “我选‘无忧’。”了忧琢磨了琢磨,天真地仰头看着他,“和我名字有相同的字,更觉得可亲。”

  这么说着时,她玉笋似的胳膊绕住了他的臂膀,非常自然。

  无忧但觉头内“嗡”地一震,酥麻得快要倒下。

  了忧擎起酒杯,嗅了嗅:“好浓的酒!……你这样苦闷,让我陪你同醉吧……”

  “你别喝。”无忧夺过杯子,“会伤到你的。”

  了忧黯然,缓缓道:“你只怕伤了我,怎不知我亦怕你伤到自己……”

  无忧有她这一句话,远胜了千言万语,顿时将一颗伤痕累累结了痂的心,毅然决然地交到她手里。

  “了忧……”他低低呼唤,“我何其有福,能得到你的爱……”

  了忧倚在他肩头,甜蜜地道:“是我的福气。若不是您,我仍将是个巫女,在青春正盛时成为权贵们的玩物,一朝红颜衰朽,此身就不知飘零何处了……”

  无忧体味着她的无奈与辛酸,郑重其事地道:“我娶你做我正式的妻子,你肯不肯?”

  了忧先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而后两行珠泪滴落,比含露的梨花更纤弱妩媚。

  “您记得我,我就获得无上荣幸了。”她眉心攒着淡淡的哀愁,“我这样的人,连您的侧室也不配做,何必奢谈正妻……”

  “我要娶的是妻子,是我一生的伴侣。不是身份。”无忧态度强硬,“我也许会在任何事上都任凭他们做主,独这一件,非我做主不行!”

  了忧欣慰地叹息,孩子气地勾了他的脖子,蜷在他胸前。

  一股奇妙的香味扑入无忧的鼻子,钻进他的意识,爬上他的整个身体。

  “我醉了!”他慌忙推开她,再这么下去,他……

  “我没醉……”了忧糯糯的唇在他腮畔若有若无地啄着,“我能向你要个誓言吗?我们订情的誓言?”

  无忧快要融化:“……誓言?”

  “做个令我自豪的丈夫。”了忧的声音魔咒一样在他脑海回响,“……我也给你一个我的誓言……”

  她慢慢地将腰间的带子解开……

  原来她外衣里面什么也没穿……

  “不……”无忧头晕目眩,“我们还没……”

  了忧扑哧一乐:“在船上,你有剩下哪里没看到么……”

  她差不多是咄咄地逼来……

  “我想要拥有你。”当她被终于受不了诱惑的无忧抱着时,忍不住再次哭泣,“请你让我拥有你吧,这样我总算是……总算是不曾白白遇到了你……”

  不久以后,无忧弄懂了那是句双关语,但此刻沉迷在“爱情”里的他,只当它是更销魂的倾诉……

  “受命于天!徐王代周!”一大早,“行宫”外就是一片欢腾景象,男女老幼手舞足蹈地喊着这八个字,拥着一辆火红的车子在“行宫”前的方场上吵吵嚷嚷,“受命于天!徐王代周!”

  “彤弓使者到!”火红车子上的御人宣布,“他带来了徐王在为黎民挖渠除旱时掘出的宝物彤弓!这是上天在授意徐王,让他怀着仁德之心,取代暴周,成为天下最伟大慈悲的王!”

  人们狂热地响应:“徐王!”“徐王永寿!”

  在“行宫”门后听着这一切的无畏满意地点下头,做个手势要侍从们打开宫门。

  “慢!”无忧领着了忧出现,“彤弓使者是父王派遣的新近很得势的亲信,理应由我这做太子的来接见吧?”

  无畏的面部肌肉僵了僵,勉强笑道:“那是自然,兄长还是太子,兄长请——”

  “弟弟也还是王子,可别无视规矩。”无忧看了看珠环翠绕,不胜娇羞的了忧,底气十足地驳回无畏的暗中挑衅。

  无畏真正惊讶地端详着换了个人似的无忧,很快注意到了正和哥哥交换眼色的了忧。

  “哼。”他如释重负,打心底蔑视这个哥哥。原来不是换了个人,不过是要在一个新近宠幸的女人面前争点面子。

  他大方地退到一旁,恭敬地请无忧偕同了忧走过。

  “这才是埋藏着的真实的您,我的太子。”了忧挽着无忧,鼓励地拉紧他的袖子摇了摇。

  无忧侧目顾视:“至少我要履行誓言,做个令你自豪的丈夫。”

  宫门开启。

  方场上的民众一见“太子”与“王子”双双出来,雀跃不已,而“彤弓使者”则从火红的车子上捧着一把朱漆大弓,肃然下车叩拜:“请太子观览天命!”

  他准确无误地跪在了无忧脚下。

  无畏左眼皮神经质地跳了几跳。

  使者献上大弓,随之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这面孔和俊美扯不上关系,却出彩在炯炯双目,精光四射,似能洞穿视线所至的一应事物,望之使人畏怯。

  “小臣……”他眼睛上下扫扫无忧,又扫扫无畏,“……名唤貔貅。特代徐王来慰问太子及王子,并留此协助二位,一月后返回。在此期间,二位有何杂役,尽管差遣小臣便是。”

  “啊,使者。”无畏看看还在与貔貅相互观察的无忧,抢先道,“正巧,我们抓住了周人中的一个世子和一个公主,你去看看吧,也好给父王禀报。”

  他深知第一印象的重要,特地用了“我们”来混淆视听,不惜取了哥哥的“功劳”来,好教貔貅将来向父亲报告此事时,能把他放在第一立功者的层面上。

  貔貅一惊:“是。”

  世界上也许有很多非常凑巧的缘分,可上光和临风万万没想到的是,竟在这么个地方和这么个人重逢。

  从前的封父无名青年,如今的“彤弓使者貔貅”,镇定地在一群人的围拥中盯着他们。双方俱保持沉默,而把诧异小心地遮掩起来。

  “哦。”貔貅道,“这就是出名的‘光君’和‘长史公主’。”

  “已经是我们的人质了。”无畏接上。

  貔貅不置可否。

  无畏觉出点异常:“使者有其他意见?”

  “小臣无法赞同王子幼稚的看法。”貔貅答,“此二人几经战争,屡有功勋,尤其是‘光君’,哪里会粗疏到这样轻易被俘的地步。何况他二人举止安详,小臣怀疑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无畏吃他一瘪,驳斥不得,只能讪讪。

  但他终究不能气平:“使者怎么想的?难不成要放了他们?这更幼稚吧?!”

  貔貅不错眼珠地瞧着上光、临风两人,又道:“依小臣之见,放他们是最上之策。表面看来困住他们是个优势,但据他们的地位、影响以及谋略看来,这十有八九会更迅速地招致灾祸。”

  无畏彻底丧失拉拢他的兴趣,冷冰冰地说:“使者的观点和太子倒挺合的。”

  貔貅顺口应着:“小臣惶恐。”

  无畏拂袖而去。

  貔貅不以为意,告辞无忧退下歇息。

  无忧深思地目送他,末了,要领了忧到园囿散步,蓦地留神到了忧亦在目送貔貅,眸子里满是钦敬。

  “了忧?”他有点介怀。

  了忧反应很快:“这是太子的良臣,您可不要错失时机!”

  无忧苦涩地牵一牵嘴角:“我明白。”

  半夜。

  上光与临风照旧怡然自得地闲谈说笑,完全不把所处之地当作牢笼。一连数日这种情形,使得坚持在墙外偷听动静的无畏渐渐失去耐性。

  前天他站了四个更次,昨天他站了三个更次,今天两个更次没过,他已经烦不胜烦了。

  恰好一场冰凉的初冬的雨淅淅沥沥地降下,他以袖遮头,一边咒骂这鬼天气,一边躲上廊道,等了一会儿不见雨停,索性带了侍从回房歇息。

  这时候,上光与临风反而安静,两人望着紧锁的门,等待着什么。

  果然一刻过后,门开了。

  貔貅披着蓑衣,站在门口,严肃地注视着他们。

  “看你们的表情,早预料到我要来。”他说,然后走进来,顺手阖上门,“不曾想能在这里和你们重逢。”

  上光道:“我们亦不曾想你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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