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荼余对大家笑道:“是不是很像啊?”

  没人回答。

  孟哲罗把头巾连同袍子丢在一旁,露出长长的披散着的头发和一只空荡荡的左袖。

  “世上肖似的人会很多,不必惊讶。”他漠然地说,“你们找我的目的,我清楚了。河图并非不能给的东西,但我首先要弄明白你们的意图,所以,在这里暂时住下。我累了,得休息。”

  荼余马上站起来笑吟吟地送临风和苏显出门,带他们去另外的房间。

  屋里,只剩下了上光。

  ……

  “你为什么不走?”孟哲罗看着他。

  “我……想向大巫问一件事。”上光垂着目光。

  孟哲罗微微一笑:“我不是神,不见得能帮你找到答案。”

  “也许。”上光轻轻地说,“不知道……大巫听过昔罗这名字吗……”

  孟哲罗陷入沉默。

  “为什么问她?”隔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开口。

  上光拿起一根树枝,拨着篝火。

  “因为,她是我很重要的人。”

  孟哲罗思考了片刻:“嗯。让我好好回忆,大概有印象。天色快暗了,你歇着吧。”

  不晓得是什么夜鸟的啼叫,忽远忽近,一声一声,尖锐而凄凉,吵得临风难以入眠。

  她叹息着,起床到走廊里站了一站。

  没多少工夫,四下里凉意侵袭,她打了个哆嗦,准备钻到暖暖的褥子去。

  谁想一扭身子,刚好撞在个黑黑的东西上,吓得她差点尖叫。

  “不要怕,是我。”原来是苏显!

  临风虚惊一场,按住胸口:“显世子,你……”

  苏显拽了她进房,闩上门,喘口气道:“真险!……我去那个大巫屋外打探动静来着,结果,被他发现了!”

  “打听到什么了?”临风好奇地说。

  “他在哭。”苏显简洁地道,“很伤心地哭。”

  临风一愣:“哭?”

  苏显确定:“没错。”

  停了停,他又说:“你不觉得蹊跷吗?晋世子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嗯。但是,晋世子是周人,会和戎人有渊源?”临风揣度不出所以。

  苏显也理不出头绪:“这是他的秘密吧。”

  秘密!

  临风脑海内电光火石拌想起了尔玛的话。

  “上光最念着的女人,叫昔罗!是第一美人!昔——罗——!那是他的秘密!”

  他的秘密,与这阳纡大巫有关?

  “昔罗。”她梦呓地低语。

  苏显没听清:“啊?”

  临风收起疑云,装出笑脸:“算了,再琢磨会没觉睡,显世子,请休息。”

  苏显爽快地同意,走到门边,不忘再瞟她一眼:“公主,谢谢啦,很美妙的景色。”

  临风茫然,猛地醒悟自己只穿了贴身的衫子,还半敞着胸襟,羞得满面通红。

  苏显乐不可支地翩翩离去。

  “戎人的神兽。”孟哲罗慢条斯理地饮着热汤,“四白狼与四白鹿,由乌格交托给了三危女族,藏在昆仑的悬圃中。”

  临风偷偷瞧他的眼睛,确实有些略红舯。

  孟哲罗发觉,倏地将视线投向她,她赶紧一埋脸。

  他若无其事地接着说:“昆仑悬圃,在昆仑丘北面的最高峰——舂山上,是神圣的境地,集中天下的宝玉和嘉禾,还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兽,有很多人都想去那里。可是……,山下有青眼赤发的赤乌族,勇猛非常,忠心守护神山,不轨的人皆会死在他们手中。但对你们倒是不足为虑的,周族的祖先曾把女儿加给他们的首领,如此深恩他们是不会忘记的。”

  他指的是周祖古公亶父为示友好和拉拢各族,把长女同赤乌氏联姻。

  “山上则居住着三危女族,阖族以女为尊,很得众部族尊敬。神兽,让她们养护再合适不过。”

  上光专心地听完:“大巫,能借我们河图吗?”

  “河图?”孟哲罗挥挥袖子,“若是要柏絮曾保存的那幅,随便。它早已没用了。天象和地形,是永恒的变化,奢望几十年前的旧物指引现世的道路,实在是荒谬。不过,它是族传的东西,毕竟仍收归于我比较妥当。”

  上光一阵失望。

  孟哲罗掂起一朵紫色的花,在鼻子边嗅嗅:“即使是废图,也得有信物才可得到。”

  “有。”上光道,径直到临风面前,“公主,我送你的戒指呢?”

  临风惶惑地举起右手,戒指好好地戴着。

  孟哲罗冷冷地看着:“它怎么在你们那儿?”

  上光扼要叙述一遍。

  “你懂它的意思吗?”孟哲罗问。

  “有它才能得到河图。”上光答。

  “我说过,河图没用了!”孟哲罗霍然起身,发怒地拉了上光快步疾奔向屋外的树林。

  荼余甜甜地朝目瞪口呆的苏显、临风一笑,提壶续水。

  上光刚站定,耳边飒飒风响,脖颈里早横了一柄乌沉沉的剑。

  “昔罗是你的谁?!”孟哲罗厉声喝道。

  他的动作这么迅速,着实教上光无法反应。他应该是只有一条手臂的。

  上光想着,动也不动。

  孟哲罗和他僵持了片刻,终于放下剑:“还行,有股烈劲。你可留意过戒指内壁的刻字?”

  上光闻言,自他掌心拿过戒指,发现果真有蚊脚般的细细字迹,可惜,他不认识。

  “昔罗。”孟哲罗说,“刻的正是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上光不敢置信地反复查看。

  孟哲罗观察着他的神态变化:“河图原本是我的部族世代传下的宝物,而到今天,已经没几个人听过我部族之名。我的族人和这草原和大漠的绝大多数部族不同,他们更热衷于研究天象和占卜,以侍奉神灵为傲,出了不少闻名的大巫。可,那是徒劳的,或者说,那是祸患!周围的部族对他们很害怕,怕他们会使用神灵的力量来侵扰,来掠夺,恐惧积攒久了,便化作屠杀的欲望。我的族人,差不多都死在了一次又一次的驱逐和剿灭里。当我八岁的那年,羌人也来了。他们有强大的戎人做支撑,不费多少力气就逼迫得我族归降,并且献上族中最美丽的女子——昔罗和河图作为礼物。记得她彼时年正十五。”

  上光激动地扳住他的肩膀:“昔罗……真是你们族里的?”

  “当然。”孟哲罗忧郁地说,“用最珍惜的两样宝物想换族息不绝,族人们天真地认定会安宁了。但是,贪婪的戎族在羌人战胜我们后又吞并了他们,昔罗与河图流到了塔温的叔父那里,紧接着,他被周人在战争中杀死,河图留在了戎族,昔罗却被送给了周人。”

  十五岁的少女,像物品一般辗转在刀光剑影、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她的心情该有多么悲切……

  孟哲罗背对上光,寂寂地举目看树林圈住的狭小天空。

  “你哭了。”他尽量平静地说,“能说出她是你的谁了吗?”

  上光哽咽着:“她、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好。”孟哲罗重新面向着他,最终恢复漠然,“我给你新的河图。”

  ……

  在上光寻觅到他追索了整整五年的真相根源时,另一个人也在探求他隐秘的答案。

  “还要等多长时间?”尔玛不耐烦地打量着看守他和阿齐利的武士,“两天了。”

  阿齐利安抚道:“快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浑身不舒服!”尔玛赌气地说,“我惹人厌,连累你也见不了那大巫。”

  “别这么想。”阿齐利对她毫无招架之力,“上光独自去也够了,他能取到河图的。”

  尔玛咬牙道:“你真不像塔温的儿子!……他取到河图,和你取到是不同的,他是周人!”

  阿齐利下意识地反驳:“不,他也流着我族的血,我相信他。”

  “等等!”尔玛敏感地捂住他的嘴,“……你说的是……”

  “教你惊讶了?”阿齐利搀她坐好,“我起初想的何尝不是如此,甚至不愿听从阿妈与杀死父亲的仇敌西行昆仑。是他在阿妈面前发誓,说他的亲人是我们同族,所以,我才……否则,塔温的儿子岂会和周人交好?”

  尔玛边思考着自己的疑问边随口应着:“你要利用他?利用周人的力量?”

  阿齐利反倒摸不着头脑:“利用?……我……得救你脱离阿谟,他丢你在危险的遮兰,险些害死你,太可恶了!”

  “别提了!”尔玛被触动痛处,阿谟无情她是有所预计的,没预计到的是他决绝到那地步,一线生机也不给她。

  阿齐利驯顺地停止。

  “啊!”尔玛突然灵光闪现,“阿齐利,你记得有个叫昔罗的女人吗?!”

  “嗯,第一美人。据说当年我阿爸很倾心于她,可她被献往周地。二十年了吧……”

  尔玛贪婪地咀嚼着每一个字,拼命消化着。

  然后,她拍腿大笑,前仰后合,阿齐利尚来不及问,她的笑声又化为啜泣。

  自上光随孟哲罗在树林中去了大半日以后,行事乖僻的阳纡大巫极干脆地允准把河图赠送他们!

  “看样子,达成了协议?”苏显猜测。

  临风隐隐不安。

  上光开始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

  他老在树林里散步,眉头扭成一把锁。而偶尔与自己在房间里相对而坐时,互相不曾说半个字,却周身弥漫着浓浓的哀痛。

  是他的秘密引起的?!

  她直觉地认定。

  讳莫如深的秘密,层层覆盖着的秘密……一刹那,她和他的距离仿佛回到了镐京时期:陌生,遥远,无可奈何……

  尽管难过,取河图寻神兽的日子总算挨到。

  一大早,经过三日斋戒的柏夭穿着白色的毛皮大氅,恭敬地在湖边的祭坛供奉上新宰杀的牛犊羊羔,上光则将周土带来的白璧、玉琮沉入湖水,率领众人虔诚祈祷。

  “请大巫——!”柏夭宣布。

  人们纷纷闪开,四个神色肃穆的大汉抬着一乘木舆缓缓而行,木舆上端坐的正是阳纡大巫孟哲罗。他照例蒙着脸,教人捉摸不透。

  他下了乘舆,在祭坛中央给人们祝福,姿态优美得如同舞蹈。人们在祭坛下围绕着他,高兴地又唱又跳。

  拜过他们的祖先和保护者——河神,孟哲罗打开了苏拉献上的一只金匣。

  金匣内是密藏的羊皮卷。

  他将它展示给上光看,上面清清楚楚地绘制着山川沙漠,标明昆仑丘的位置。

  “要去的地方十分艰险,按照从前河图的路线走,必须经过身形高大、英勇善战的巨蒉族之境;奔走善射、猎飞禽为生的骶魈族之境;性情暴烈、驱驰手群兽群的鬼族之境。而新图能告诉你们还有条唯一的捷径,是穿越流沙之地,到达积羽之海。选择一条,勇敢地走,天神会保护你们的。”孟哲罗摸摸上光一行的头,赐予他们平安的咒语。

  “谢谢你,大巫。”上光接过河图,小心翼翼地放在怀中。

  孟哲罗颔首。

  “一定会保护你们的。”他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启程。

  为了节约时日,路,当然选择了捷径。

  也就是说,他们准备挑战流沙之地与积羽之海,尽管他们对它们一无所知。

  一个半月后,他们踏入了前者的边缘。

  大漠,遍目金黄。

  沙丘一座接一座地绵延,不见尽头,像凝固的海洋,人则如微小的舢板,在峰尖谷底无助地漂。

  这就是处处张着死亡罗网的流沙之地。

  临风手搭凉棚,眺望远方,深刻地感觉到孤独与渺茫。

  世上大概没有比她脚踏的这片土地更考验意志的所在了。找不到人烟,找不到树木,找不到水源,眼目所及,手脚所触,除了沙子,还是沙子。还有,早晚呵气成雾,午间却被太阳无情烤炙,风像是埋伏的野兽,随时发狂般地扑起,噬啮着人们的脸……

  时间,漫长而不留丝毫痕迹地滑过,只见日升月落,到底是多少天过去,行进中的人们似乎早忘却了……

  唯一让她稍觉有趣的是,在他们偶尔经过的各部族之境,会得到不错的招待,见识点迥异周土的风俗。

  部族的人们送上食物、水、衣服和马,外加一种背上隆起肉瘤的奇怪的动物,根据上光的介绍,它叫作“驼”。驼性情温柔,吃苦耐劳,很得她的好感,因此,特地分给她一匹乘坐,她又觉得不可特殊于众人而辞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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