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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光捺下性子,好言劝慰两兄弟,思考着该怎么绕过临风,好好收拾黑耳。

  送走他们,默默站在一旁的小易眼圈潮红,欲言又止。

  上光觉出不对劲:“他也打你了?”

  “嗯。”小易摸着后脑勺,“打这儿了。昨天。”

  上光急忙拖过他一摸,肿起了偌大的一块!

  这下,他心里的火苗蹿得老高,咬牙道:“竖子!他不知道打这里是能致命的吗?!……你为何不报与我知晓?”

  小易委委屈屈:“公主喜欢他,主人也不方便管。”

  “我断然不会放过这家伙的!太放肆了!”上光拔脚就要去找临风,刚到门口被无忧堵了回来。

  “简直不得了!”无忧哆嗦着嘴唇,脸色苍白,“适才无虞骗我去内舱,说是看个稀罕东西,没料到……没料到,她带我去看的是……是了忧沐浴……,我惩罚了她,她说这全是黑耳教的。世子,您看……”

  上光深呼吸一下,镇定地道:“你们等着。”

  没到临风的舱室,里面已经飞出了黑耳的笑声。

  上光整理了一下思绪,掀帘进去。

  黑耳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完全无视他,只对着临风连比带划:“……那猎户真的傻乎乎地去打狐狸了,到了半路呀……哈哈,您猜怎么啦?”

  临风摇头:“猜不出。”

  她一侧脸注意到上光,站起来迎接:“你来了?”

  上光不理,径直上前一把揪住黑耳的领口:“你胡闹够了没?!”

  临风大出意外,拦阻道:“这是哪回事?快放了他!他是个孩子!”

  “小易也是个孩子!”上光驳斥,“你问问他,如何将小易打伤的?!……你再问他,他如何诱骗无忧在了忧前失礼?索性都说吧,他这些天和无虞一直在做什么?!太过分了!”

  黑耳惊惶之下,厚着面皮耍赖:“要杀人啦!我没干过你说的那些!你冤枉我!公主救命!”

  上光拎起他,喝道:“来人!”

  顿时进来两名侍从。

  “丢到水里,让他清醒清醒!”

  早对黑耳牙痒的侍从们心花怒放,当下洪亮地答声“是”,二话不说,抬起黑耳,扑通扔下了船。

  临风震诧地半张着嘴,目睹一切。

  黑耳在水里拼死挣扎,嚷着:“饶了我!我不敢啦!”

  没上光的命令,哪有人肯?大家都幸灾乐祸地在船头观看,不时讥嘲几句。

  “捞他上来。”临风开口。

  “不许!”上光拒绝。

  临风注视着他:“我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我只看见你冲进来,活活地把人投到江中。你令我感到害怕。”

  上光一颤,语气不由软了三分:“他做的错事太多,我只让他泡一泡清醒下头脑,铭记这次教训罢了。你不必庇护他。”

  “若他真错了,我绝对不庇护他。”临风冷冷道,“可我之前一无所知,没办法认同你的行径。”

  上光良久说:“他被惯坏了,这次用不着再管他。”

  “你是说我惯坏了他吗?”临风咄咄近逼,“他平素有怎样的劣迹,你一点都没给我讲过,也一点都没干涉过,现在说处置就处置,还真是雷厉风行。”

  上光眉头一皱,朝侍从们道:“捞上来,还给他仁慈的主人。”

  “你同我怄气吗?”临风问。

  上光别过脸:“不,我说不过你,因此你有理。怪只怪我也太纵容了,都算我的罪过。”

  隔了一会儿,他说:“……或者,怪只怪,我没在那场沙暴中死去。”

  临风愕然。

  他一拂袖子,留给她一个埋怨的背影。

  云合西天,玉兔东升。

  又一个夜晚来到了。

  经过惊吓的黑耳,非常老实地交代了干过的各种恶作剧,听得临风不禁也恼火得不行,叮嘱云泽好生管教黑耳。

  然后,她后悔起白天对上光的当众冷嘲热讽。

  其实想想,他素来极少发怒,待臣子仆从一律宽和,也定是黑耳乖张得出格,他忍不下了。

  责备他不讲黑耳的劣迹是不公平的。他目前将她严密地保护着,只求她愉悦,不要她操心,当然不愿意拿那些来打扰她。这个层面,她应该是能想到的,可惜她没有,换了谁都会觉得一片苦心白费,遍体生寒吧。

  不过,他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呢?

  这样的一点小事和他那次险些葬身大漠有何关系?

  她身随心动,马上到上光的舱间。

  上光看起来快要歇息,只穿了白色的单衣,案子上虽放着竹简,人却坐在铜灯下发呆。

  抬头看见她来了,他负气地做出麻木冷漠的表情:“你不是害怕我么?”

  临风在他身边蹲下,两手轻轻捏住他的双颊:“我最讨厌你这样!”

  上光摆脱,佯嗔:“像什么话。”

  “当然不像话。”临风道,“我不如画个傩具给你戴上,你就老是这么张脸对我,你看好不好?”

  上光不语。

  临风使出杀手锏,突然从他背后环抱住了他。

  上光叹了口气。

  “堂堂丈夫,你居然用死来威胁我。”临风很喜欢这样抱着他,温暖而稳实,安定而甜蜜,尤其是耳朵能贴在他的后心,听到那一下下教她着迷的心跳。这代表他真实地在她面前,整个地属于她,这是世上最美妙的音响。

  “并非威胁。”上光辩解,温柔中搀杂着伤感,“我是发自肺腑。……你是真的疼怜黑耳?海狮将他当做公子许的替代?这一阵子,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远远多于和我在一起。我很清楚原由。正像死去的季和一样,死去的公子许也成了你抹不去的记忆。他们已经被你的歉疚无限美化,变成两座山沉重地压着你,你自己没察觉吗?”

  临风愣住。

  上光支着下巴,望着她:“你没想过,季和作为军队的一员,本职是什么?尽管他死于阴谋,和你有关系,可他不是为你死的;而公子许,作为兄弟和臣子,本职又是什么?尽管他也死于阴谋,也和你有关系,可他也不是为你死的。他们是做了自己的选择,从起初就选了要走的路。你可以怀念他们,祭奠他们,但别拿他们折磨自己,因为那会令他们在天之灵也觉得不安。”

  “哦。”临风低下头。

  “既然,死亡能把一个人那么深刻地印刻在你心中,使你不惜欺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那么我若上次死在大漠,便会成为你的永恒,这么想亦算正常。”上光再叹了一口气,目光抛向远方。

  临风沉吟片刻:“你恐怕没这个机会。一点都没。”

  上光吓一跳,骇异地重新瞧着她。

  “我会和你一起死。”临风乐呵呵地,“想得到怀念,找别人去吧!”

  上光怔忡半日,睫毛闪了几闪,嘟哝道:“你最大的本事,就是让周围的人难过后,还对你无可奈何。”

  临风笑了,抱得更紧:“周围的人?就是指你吧?”

  上光答:“我是当中最惨的那个。”

  话说到最后,他自己也笑了。

  在上光与临风看来,坐在一条船上应该给无忧创造了很多机会,可是,让他稍稍失望的是,无忧对了忧始终是采取尽量不见的态度。就算不得已在狭窄的走廊碰到,也眼观鼻、鼻观心地礼貌退让在一旁,只是一派君子作风。

  这样下去,他们很可能要错肩而过了。

  临风建议找无忧谈谈,上光同意。借着快到胡国,同船也是缘分的这个名义,他们邀请了楚国巫女及阿胜、阿杨兄弟两个,在船上办了个小小的宴会。

  楚国的巫女们很欢喜,主动唱起歌跳起舞,把个宴席弄得热闹无比。

  酒至半酣,上光命人取出一个锦袱,提起要玩游戏助兴。

  “是这么漂亮的公子的吩咐,我们乐意照办!”活泼的楚国巫女们唧唧喳喳地赞成。

  船夫两兄弟也没意见。

  无虞和黑耳因分别被教训了一顿,此时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大约是互相安慰。无忧则照例不表态。

  于是临风自锦袱内抽出一根红色丝线,笑吟吟地向众人道:“这里面的丝线,有的各自断开,有的却是相连,请大家轮流抽取,都拿到后这锦袱会慢慢拉开,要是抽到相连丝线的一对,无论男女,都要为我们合演歌舞。”

  “嘿!这个有趣!”阿杨高声说,“来!来!”

  其他人也随声附和,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按照座序,上光第一个抽,余者或兴奋或忐忑地也抽在手中。

  这时云泽揭去锦袱,众人将丝线朝自己拉,发出喜悦的喧闹和失望的叹息。

  上光抽到的是断线,临风与阿杨抽到的是相连的,另外有几名楚国巫女和上光的侍从抽到了相连的。但这些不是关键,关键的是,无忧和了忧“凑巧”抽到了相连丝线。

  “跳吧!跳吧!”临风递上孔雀翎毛给无忧与了忧,意味深长地道,“你们是最耀眼,最有缘分的一对哟!”

  无忧别扭而迟疑地接过,了忧反而大方,直接拉起无忧,翩翩起舞。两人均为玉人一般,此刻抒袖曳裾,配合格外默契,一时珠光流溢,彩羽飘转,宛若图画,惹起接连不断的叫好。

  无疑这次从中午持续到夜深的宴会是成功的。

  几乎所有人都醉得人事不省。

  “几乎”的例外之一——上光走到窗边看看月亮的高度,扶起临风唤她休息。无忧走过来,低声道:“世子,借一步说话。”

  两人到了僻静处,无忧又沉默了。

  上光看他无意识地攥着船舷的栏杆,仿佛要把栏杆捏碎一样,足见他正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便静静等候。

  “你们回去吧!”无忧最终启口,语调一反常态地强硬,“别去胡国!”

  上光镇定地道:“是何缘故?”

  无忧反问:“你平时都这么轻易就相信别人?我让你们随我去胡国你们就去?你们清楚我究竟是谁?”

  “你究竟是谁?”上光重复一遍,“这对我们不重要,目前我只能选择相信你。在你的医治下我夫人的病况在好转,而且你保证过能够使她痊愈。有这句话我就不做任何顾虑了,我不想浪费时间。”

  无忧半晌道:“很好,你是个用情很深的人,在你这样的地位,不可谓不罕见。……单凭这一点,我对你作出的承诺就不会食言。可我很担心……”

  上光尽量轻松地说:“担心?先生不必担心,我虽半点医理不通,也是明白医能救病不能救命,先生大胆用药吧!”

  “不是。”无忧摆手,“……说起来公主的情形比预想中的好得很多,大概与你的精心照顾有关,再治疗一段时间她即可基本康复。老实相告,我担心的……是我父亲……”

  上光预料不到,疑惑地注视着他。

  无忧幽幽地和盘托出:“我的本名,是叫作怀萱的。”

  上光“嗯”了一声。

  “当我降生的时候,我母亲正在园中拔萱草,所以她将我命名作怀萱。她很疼我,总说我一定会是个最孝顺母亲的儿子,因为萱草代表慈母,而我正是在萱草丛中落临人间。”无忧眶内烟水迷蒙,“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母亲在五年前猝然去世,我从此再没孝顺母亲的机会。后来父亲把我的名字改成了‘无忧’……”

  “你不喜欢‘无忧’?”上光试探。

  无忧嘴角浮现笑意:“这个名字不好笑么?苍茫世间,谁可无忧?就从我得了这名字开始,忧愁从未离开过我。我想要我从前的名字,不那样做,就像背弃了我的母亲,背弃了我自己,背弃了我曾有的快乐。”

  上光表示同情,又问:“那么,无虞或你其他兄弟姐妹也……?”

  “是。”无忧承认,“无虞的本名,叫作‘宝音’,全是由于她生下来哭声响亮,清脆动听,她是我父亲唯一的女儿,也是我父亲的宝贝。我之下的弟弟们亦都取了‘无’字名。”

  “这是一位父亲的美好愿望吧。”上光道。

  无忧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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