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阿齐利头一回温和地说:“她是你救了的尔玛,我的……爱人……”

  尔玛?对,是她,是她!

  女人仿佛感应,嘤咛一声醒转。

  阿齐利一个箭步,搀她坐起。

  她双眸闪烁,长长的睫毛颤动,像有波光在眼底流动,迷人地打量着众人。

  终于,她浮现泪水,向众人伸出胳膊:“……上……光……”

  临风呆了。

  “上光!”她清晰地唤着,摆脱阿齐利,跌跌撞撞地摔在上光脚下,仰起含露花朵似的面庞,“上光!”

  沉寂。

  “我的上光!”尔玛搂着上光的腿,哭泣着,凄厉地喊。

  临风难以置信地目睹一切发生。

  “咦?”她说,“咦?”

  “我真不争气!”在她第二次晕倒前,她埋怨自己。

  一年前。

  梳着乌油油长辫的少女快活地奔跑着,身姿轻盈,像是草原的小鹿。

  “上光!上光!”她清脆地叫着,从后面搂住一个背对她出神的少年。

  上光抵挡:“尔玛,别这样!”

  “为什么?”尔玛格格直乐,偏搂得更紧,“我喜欢你呀!”

  上光叹一口气。

  “我真不明白。”尔玛坐在他身边,“你到我们族里快四年了,总是不爱说话,不爱唱歌,也不爱笑,只爱吹那支什么?箫?你看看,天这么蓝,云朵这么白,人哪里还有不痛快的事情呢?”

  “你……永远也不明白。”上光忧伤地回答。

  尔玛揪下一把草叶:“好吧,我不明白,但你不能告诉我吗?”

  上光站起来,准备离开:“我也没有可告诉的。”

  “你走!你走!”尔玛把草扔在他身上,“我就不把关于昔罗的消息告诉你了!”

  上光如同被吸住,惊诧地回头:“你……”

  尔玛洋洋自得:“昔罗!昔罗!我从老族人那里得来的故事!”

  “讲给我听!快!”上光央求地说。

  尔玛嫉妒地盯着他:“你先说你为何要搜集她的消息?”

  “不!”

  断然拒绝。

  “那我不讲。”

  “……算了。”

  他重新打算离开。

  尔玛又吃不住,拽了他的袖子:“好,好……”

  她拉他到一处刚收割的草垛上,舒服地坐下。

  “你知道,昔罗是大家都赞扬不已的美女。但……”她瞥他一眼,“那是二十年前的美女啦!”

  “二十年。”上光若有所思,“不错,应该是二十年。”

  尔玛愈发奇怪,也不好问,便接着道:“她的族和我们族——以前的那个族——有很深切的关系,听说她和她的族人是来自昆仑丘。”

  “哦。”上光微微点头,尔玛的族人在她幼年即被杀灭,只得依附到阿齐利的混部之中。她成了寄居的孤儿。

  尔玛并不太忌讳提到这个,灾祸是在她几乎没有记忆时发生的,未曾给她留下痛苦的烙印。

  所以她不介意地摇摇手:“我不太相信,昆仑丘是传闻的神山,怎么可能是来自那里呢?不过,昔罗真的很美,如同仙女。可惜,她的命运很凄惨:由于她的部族以占卜和敬神出名,有着很多拥有神力又美貌无比的大巫,周围的部族怕他们借助天神害自己,便不断攻击他们,抢他们的人作俘虏,逼迫他们四处迁徙……”

  上光梦呓似地说:“原来如此。”

  “对啊。”尔玛继续,“她的部族来投靠我们,我们同意收留,要他们替我们放牧、祭祀。”

  “做奴隶。”上光点明。

  尔玛红了脸:“我不知道,那在我出生前了!……后来我们族也遭到袭击,来阿齐利的族投靠,为了感谢阿齐利的父亲——混部首领接纳我们,我们把昔罗献给了首领。”

  “后来呢?后来?”

  “混部经常和你们周人发生冲突,隔了没多久,昔罗再次被败了的混部献给周人。”

  “啊……”

  上光头疼地按住额头。

  尔玛打量他好一阵子,换了话题,重整笑脸:“对了!阿齐利说你有重要的决定要对我说?”

  上光垂下目光:“是的。”

  “会教我高兴吗?”

  “不清楚……”

  “那,说吧!”

  “我要回家了。”

  尔玛险些从草垛上掉下去。

  “回家?!”她张口结舌,“回……家?!”

  上光平静地确认:“我是周人,得回周地的家了。”

  “住嘴!住嘴!”尔玛立刻像疯了的母兽,抽出随身的长鞭照准上光就打。

  鞭子在半空中,落不下去。

  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不断地落下。

  篝火熊熊燃烧,上面燎烤着全只的肥羊,滋滋冒油。

  浓郁的酒香飘荡在夜色中。

  人们跳舞,唱歌,满面红光。

  “我的儿子阿齐利!”一位身材高壮的中年男子举起酒杯向欢乐的人群致意,“还有,我的另一个儿子上光!……他明天早晨就要走了……三年多前,我把他从狼嘴里救回来,他和阿齐利就像兄弟一般了。他学会了各部的语言,学会了打猎放牧,长成了草原矫健的雄鹰……他是个被上天祝福的人,我们也祝福他吧!”

  人们高叫着,雀跃着,畅饮着。

  上光与阿齐利一左一右,陪中年男子坐下。

  中年男子凝视着他们,不觉眼眶中隐约出现水雾:“日子,这么快就过去了。……你们两个,不是一族的人,没流着一样的血,可是,你们在十五岁时一起打死过恶狼,你们是兄弟……”

  他从袖中取出两串狼牙金圈:“这是我亲手做成的。你们记着,戴上它,不管以后是否重逢,见了它便要为对方拼死,才不会辜负这在神前起誓的信物!”

  上光郑重地接过:“我会的。”

  中年男子欣慰地点头。

  阿齐利却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他的父亲看在眼里:“阿齐利,你在找谁?”

  阿齐利支支吾吾:“没有啊,阿爸。”

  中年男子爽然大笑:“是不是尔玛呀,傻孩子?……她没来吗?”

  阿齐利瞪着上光,不吭声。

  “尔玛,有时候让我想起当年的昔罗呢!”中年男子感慨地说。

  上光反射性地一颤。

  “上光不清楚吧?”中年男子以为他的表现是疑惑,解释道,“昔罗是第一美人哪,只是她已经去了周地,再没回这儿。”

  “她真的再没回?”上光追问。

  中年男子道:“要是她回来,有什么能掩盖她的足迹呢?……阿齐利,去把尔玛拉来!”

  “她不肯来的!”阿齐利闷闷地说,扭头看跳舞。

  上光仰面,天上星星密布,每一颗都狡黠地眨着眼睛,藏着他急切想知道答案的秘密不愿揭晓。

  过了那座草坡,一直往东,等待着的是大周的疆域。

  上光与阿齐利行礼作别。

  “你不等尔玛?”在上光跨上马背,阿齐利突然拽住缰绳。

  上光沉默了一会儿:“不。”

  阿齐利发火了:“你装糊涂?!”

  话音未落,尔玛骑马没命地赶着,一边高呼:“上光——”

  阿齐利拦阻她:“尔玛,你让他走!我会对你好,对你好的!”

  尔玛挣脱他:“上光,带我去周地!”

  阿齐利惊讶又愤恨地吼道:“你疯了,尔玛?!”

  尔玛哭道:“我要跟他,哪里也跟!”

  上光静静地看着他们。

  “对不起,尔玛。”他说,“我在周地,有未婚的妻子。”

  尔玛如遭当头棒击。

  “我,必须要和她结为夫妇。”上光言毕,扬鞭启程。

  他新近收留的侍从易斯哈紧随其后。

  过了一刻。

  “主人,她在后面。”易斯哈提醒。

  上光不置可否,全心赶路。

  过了一个更次。

  “主人,她还在后面。”易斯哈再次提醒。

  “上光!等我啊——”尔玛悲怆的声音仿佛利箭能穿透人心。

  上光停止。

  “上光!”尔玛涕泗交流,“求求你,上光,只要跟着你,只要能看到你,……”

  上光淡定地道:“阿齐利是满心里惟有你的。”

  “谁管他!”尔玛尖叫,“我只管我自己!我不是礼物,你别妄图赠送我给谁!你带我走!带我走!”

  “我不能。”

  “你很喜欢你的未婚妻子吗?”

  “我……很多年前曾与她结识。”

  “很多年?那也别管她了!我们两人,流浪到天边都无所谓!”

  “我有所谓。”上光认真地凝视着她,“我抛弃不了我的家人,我的祖先,我的一切。父亲和母亲,寄予厚望在我的身上,我绝对不允许自己让他们伤心,你懂吗?”

  尔玛声嘶力竭:“我不懂!我在这儿,要么你带我走;要么,我一辈子恨你!”

  上光控转马身,朝东方疾驰而去……

  “尔玛,有时候让我想起当年的昔罗呢!”

  路在延伸着,可这句话闪电般地响在他的脑际。

  他情不自禁地放慢速度。

  也许她仍旧会追来。

  真的可以决绝地告别吗?

  “她像昔罗!她像昔罗!”

  咒语一样的话敲打着他。

  马蹄原地徘徊,一如主人混乱的思绪。

  但,她不是她!

  他最终挥动鞭子,永远地辞离了她的期待……

  两天后。

  “我——恨——你——!”

  “我——恨——你——!”

  她收起无用的泪水,暗暗地发下誓言,一字一顿地向无垠的草原宣布。

  然后,她缓慢地,孤独地消失在与他相反的方向。

  命运,擦肩而过……

  月照清溪

  “咕噜咕噜……”临风被一阵声音惊醒。

  身边只有坐在火堆上的汤罐,安静地吐着热气。

  “咕噜咕噜……”那声音再次响起,她才发现,其实是自己的肚子在抗议。

  但是立刻有其他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她的耳朵。

  “是你气的!”应该是苏显,似乎很恼火,“她是傻子没错,不过我没想到你们要如此设计害她!”

  “我不该任她到石堡冒险,可何来的设计?”这自然是上光。

  苏显道:“慢着。开始你们说的是什么?救谁的爱人?现在变成了什么?那个谁的爱人抱住了谁啊?不是设计?临风公主迷了眼,我不曾!”

  上光道:“事实并非如此。我……”

  “我!我!”苏显嘲讽着,“我这个自视风流的人,都没做到你的地步呢!”

  “别吵了——!”临风隔着帐篷喊,“我饿了,我要吃饭——!”

  外面沉寂片刻,上光托了一盏热奶掀开帘子走进来,苏显尾随。

  临风接过奶,喝了一口,一脸苦相,奶腥味很浓。

  “是马奶。”上光温和地说,“先养一养胃,尽量多喝点吧。”

  临风深吸一口气,捏住鼻子,准备全部灌下。

  苏显扬手,“啪”地打掉奶盏。

  “你又被他骗啦!”他恨铁不成钢地呵斥,“司寇公主!你不是以擅长歌赋礼刑闻名的吗?不该这么愚蠢!旁边的帐篷,躺着个戎族女人闹着要见他,你就昏头了?被他的假意殷勤迷惑了?”

  临风呆呆地盯着地上四溢的奶汁,视线一瞬间模糊。

  “原来不是梦。”她喃喃地说。

  上光终于动怒:“够了!”

  苏显从降生起,无人对他哪怕喘气粗过一丝一毫,怎会示弱,当即拉起临风的手,提高音量道:“公主,你听着:我,子氏苏显,殷商王室后裔,大周宋国嫡世子,向你求婚!我不会允许谁瞒哄你,欺凌你!”

  “宋与齐之间缔结了婚约,你忘了吗?!”上光有力回击。

  “告庙退婚!”苏显满不在乎。

  上光脸色铁青:“请你别轻言婚姻!”

  临风有气无力地制止他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全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语无伦次,虚弱地抽泣起来。

  “谢谢你告诉我,我是个傻子。”她垂泪望着苏显,“我一直做着的,是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帮助阿齐利救人,我并非为了谁去的。能够救人会很英勇吧,是任何公主皆未经历的奇遇。……你说,我错了吗?”

  苏显望着她,不由自主地拂开她两边的乱发,柔声道:“没错。”

  上光叹息,重新盛了肉汤,端到她唇边,拿勺子小心翼翼地喂她。

  临风扭过头,拒绝进食。

  “把周人的俘虏从阿齐利那带走,他们盼着回大周。……我累了……”她噙着泪,伏在暖和的褥子里。

  “公主!公主!”云泽呼唤着,欣喜地扑上前来,立刻惊诧道,“您……如此憔悴……”

  临风如同抱住可倚靠的大树,久久抱住她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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