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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嘉一时讪讪,低头坐了半晌,见黄姓女子不再说话,也不好再多所停留。出来时,看见从善在帘外等得颇为不耐,只得歉然一笑。
从善刚想问话,便看见柳幕再启,女子的面庞露了出来,对从善一笑,说道:“我可没有赖皮,这可算是见过你啦。”
从善一见之下,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直到黄姓女子的脸再度隐藏于柳幕之后,才缓过一口气,对从嘉说道:“人间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
此后一连数日,从嘉都要到后湖畔漫步,他袖中常笼着一卷书,走累了,就随便坐在山石上阅读,他低低的吟哦声,以及偶尔轻蹙的双眉,在别人看来,显得那般好学而谦和,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心和他的眼神一样飘忽无定,不知该去向何方。
每天从晨起至黄昏,他都在这里守侯,心底的期盼,却随着他回钟山的日期渐渐临近。而变为失落。他知道自己不能在金陵久耽,只有在他离开后,弘冀才会从润州回金陵述职,其间交错不过三两日,是以钟皇后虽然出言挽留,他还是默默的拒绝了。
临行的前一日,本不想再去后湖,照例去请安过后,他强迫自己坐在书斋中临贴。写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墨贴上的字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飘逸无比,他写着写着,眼中的字迹却渐渐幻化成那名黄姓女子的音容。
那游移若丝的一横,仿佛是她的眼波流转,那飞流直下的一竖,仿佛是她修长纤细的身材,一撇,仿佛是她在风中扬起的秀发,一捺,仿佛是她的广袖轻舒。
整张字帖,好似写满了她的轻颦浅笑,举手投足,从嘉心中一阵迷乱,再也写不下去,就搁了笔,随手拿起书卷,暗自发了狠:这是最后一次,若是见不到她,今生便死了这条心吧!
从后宫而至北苑,一路躲躲闪闪,生怕被人看见。出了门,便是后湖,此时已近日落,红红的太阳,压在柳稍上,显得温煦而多情,从嘉向四外看了看,后湖畔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
他叹了口气,心中一阵凄然,想道:难道真是缘薄如此,连见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么?
后湖畔景色依旧,那几株合围而生的柳树,也全无改变,从嘉走了过去,站在柳幕前,心中的激荡再也忍耐不住,便对着柳树轻声说道:“你知道么,当日在这里见过你,我心中就一直放不下,可是我来这里等撕枚嗵欤丛僖布坏侥恪!?
有清风吹过,柳树碧丝婆娑,仿佛在点头回答,从嘉心中欢喜,再接着说道:“在遇到你之前,我还从未对一个女子惦念至此,从见过你的那日起,我便在心里想,若是今生能娶你为妻,就是拿个皇帝来跟我换,我也不做的。”
他只觉得手脚发软,连忙伸手扶住了柳树,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下去,道:“黄姑娘,难道我这般没福气,只是一场空欢喜么?”
他话音才落,便听见柳幕内有人“嗤”的一声轻笑,从嘉大惊,闪开两步,想道:“难道这柳树是个精怪不成?”
这时,柳幕开启,一个身穿水红色衣衫的女子步履轻快,袅袅走出,她面上的笑容灿烂若朝霞,在从嘉眼前如一道耀眼虹霓。
她的面上带着忍耐不住的笑意,说道:“你这个人,竟然会对着柳树说话,想来是有点傻。”眸光轻转时,看到从嘉微微张口,愣怔不语的神态,不由得转过身去,笑个不停。
从嘉有些呐呐难言,半晌才说道:“黄姑娘,怎么是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女子转过头来,粉面微微扬起,说道:“好奇怪,这地方又不是你家的,难道你来得,我便来不得啦?”
从嘉连忙摇手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看黄姓女子似乎并无恼怒之意,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试探着走了过去,问道:“方才,我说的话,姑娘听见了多少?”
女子并不看他,手中拿着一缕发丝,自顾自在纤指间盘卷,隔了好半天的工夫,才轻声说道:“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那么,姑娘的意思怎么样?”从嘉这话问出来,才觉得自己实在唐突,他们彼此只见过两面,许下什么允诺,都显得孟浪轻佻。他生怕黄姑娘会对他厌恶,觉得他和那种有便宜就沾的浮浪子弟没什么两样,他甚至以为,黄姑娘会一气之下拂袖而去,从此让他再也见不着。
他静静的察看,黄姑娘的容色宜喜宜嗔,让人捉摸不定,他的心也随着她越来越低的头而渐渐深入谷底,正这个时候,听见她说道:“我知道你明日便要离开金陵了,是以……今日特地到此处,我的意思,你难道还不明白?”
从嘉大喜若狂,差点叫出声来,他一步冲过去,握住了黄姑娘的纤纤手指,她的脸色绯红,半垂着头,不断咬着嘴唇,什么话也不敢多说,这个样子让从嘉觉得怜惜,心底里,有一种柔软的东西轻轻一振,他伸出手,脉脉地将她揽在怀中。
她没有动,安静贴伏在他的胸前,从嘉紧紧环抱的手臂和温柔游移的手指,让她的身体轻微的颤抖,终于,从嘉捧起她的如玉粉面,在她好似喃喃自语的樱唇上吻了下去。
他的亲吻显然拙劣,而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双唇贴合,四目相对,眨呀眨的看着对方近在眼前的面庞,觉得十分滑稽,忽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身上依然有着淡淡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当从嘉再次抱住她的时候,有个解不开的迷题,便问了出来:“你家住哪里?我该怎么找你?”
黄姑娘愣怔一下,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从嘉道:“我要向你家里提亲,自然该知道你的事。”
黄姑娘面上掠过一抹略显顽皮的笑容,向上指了指,说道:“我是神仙,我住在天上。”
从嘉笑了笑,说道:“我才不信。你莫要再骗我。你真的是姓黄么,你不是宫里的人,怎么知道我明日要离开金陵的事?”
他一连串的问话,让黄姑娘有些张皇,她挣开从嘉的怀抱,半含微笑半含嗔怪,说道:“你问得太多了,我可不能告诉你。”
她一面说,一面后退,说道:“天快黑了,我该走了。若是有缘,自然会再相见。”
从嘉“哎”的叫了一声,想拉住她,跑了两步,却没追上,他也不敢十分逼迫,只得眼看着黄姑娘渐渐消失在沉沉暮色里。
他痴望了许久,夜风吹来,透衣生寒,从嘉踟躇独行,不觉恍惚,他低下头,还能闻见黄姑娘留在他衣衫上的淡淡香气,若非如此,他真的会以为,所有的事,不过是他的一场浮生梦幻。
再度谈及这段旧事,已是从嘉回到金陵,到钟皇后宫中请安拜见的时候了。
虽然已事隔一年之久,那场相遇还会时时浮现在心中,面对钟皇后与从善,他几乎没有隐瞒,羞涩的笑容时常浮现在眉端,声音忽而欢愉,忽而低沉,也如同梦幻般迷离。
从善徐徐吐出一口气,起身走至窗前。隆冬时节的金陵很是清冷,万木萧条,其实也没什么风景可看,他之所以要离开座位,只是想掩饰从心底漾起的一丝醋意。
好在那种感觉十分隐约而清淡,片刻之间,他就让自己容色如常,回过头说道:“既然你和黄姑娘已这般亲密,自然不该辜负了人家。”
钟皇后的想法却与之不同,她虽未说话,心中却道:“从嘉不过是小孩儿贪新鲜,遇到一个姿容姣好的女子,便以为是天赐姻缘,心眼儿里拆解不开。其实这有什么呢,过上个三两年,等他娶妻生子,便没有这种花花念头了。”
当下便说道:“既然是一年前事情了,倒也不必太急于找寻,更不能太张扬,被百姓们知道了,皇室的脸面上可不好看。”
她瞧了瞧从嘉,见他犹自神色恍惚,不觉心中微感不快,问了一句,道:“你以为如何?”从嘉一怔,只好说道:“母亲所言甚是有理。”
钟皇后点了点头,复郑重说道:“眼看快过年了,你也不要这般没精打采的。你父皇心中正不痛快,被他看到了,不免又是一场心事。”
从善轻声一哼,闲闲说道:“自从保大四年之后,父皇有几日是开心的?先是攻闽,后是伐楚,国库中的银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却得了什么好处?边境上的几个州县,就是因为战事不断,农人不得已弃田而走,赋税收不上来,吃亏的还不是咱们自己?”
钟皇后不等他说完,低声喝道:“还不住口!那是你们的父皇,怎么能这样说话?”
从善也不生⑿λ档溃骸罢庑┒际鞘登椋徊还负笊砭雍蠊幌冒樟恕!?
钟皇后沉默一会儿,才说道:“朝廷政事,后宫原本就不该插手,只不过,这一次你父皇却不是为了什么赋税、兵饷之事。”
她抬起了头,仰身靠在椅子上,叹息了一声,慢慢说道:“芹儿要回来了。”
从嘉、从善更加不懂,两人对望一眼,同时问道:“哪个芹儿?”
钟皇后默然一笑,说道:“我倒忘了,你们没见过的。她是烈祖皇帝的女儿,十几年前,烈祖皇帝还是南吴左仆射的时候,将她嫁给了南吴的太子杨琏。”
她眼中渐渐升起一层泪雾,语声却平静,说道:“我还记得,她那个时候不过十四、五岁,常常穿一件秋香色的衣衫,穿行在花林里,说不出的秀逸。当时烈祖皇帝已经有了吞吴的打算,虽然他瞒得很好,家里人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因头的,芹儿出嫁那日,哭着拉住我和你们父皇的衣袖,说什么也不放开。我也无法可想,只能拿些空话来安慰,其实我也知道,芹儿嫁过去,必定不会有好结果的。最后是你们的父皇,狠了狠心,用力扯开她的手指,硬将她推入轿中。”
从善心底一寒,问道:“皇祖父既然已有灭吴的打算,为何还要将女儿嫁过去?”
他的问话,钟皇后也许是听见了,也许是没听见,却没有回答,她双目轻阖,身体似乎在微微的发抖,自顾自说道:“平日里,芹儿的一双眼睛最是可人,无事也带三分笑意,当真笑起来的时候,衬在淡淡的柳眉下面,如暗夜里的一弯新月。可是,就在那日,就在她跌坐在轿子中的时候,那眼神有无边的绝望,还有一点尖利的恨意,让人现在想起来,还忍不住从心底里发冷。”
她抓住坐在旁边的从嘉,说道:“你能想的到么?芹儿穿着大红的嫁衣,绣着凤凰的盖头被她抓在手上,做了拭泪的绢帕,也早已湿透。她面上是被风吹乱的泪痕,连精心描画的胭脂也糊了,芹儿那么爱漂亮的女孩儿,那个时候却什么也顾不上,只一味的哭。直到她跌入轿中,看见父亲、兄长面上决绝的神色,知道再痛哭求恳也无用了,竟然慢慢走出来,对着众人默默一拜,再细细的整理妆容,自己将盖头蒙起,重新坐回轿子里。我想,从那个时候起,她的心已经伤透了。”
从嘉听得一阵感慨,说道:“后来南吴皇帝杨溥禅位,芹姑姑为何还留在他们身边?”
钟皇后道:“那时候,烈祖皇帝将南吴杨氏都迁徙到润州丹阳宫居住,曾经派人去接芹儿的,可是她却不奉诏命,连一句回复的话也没有。”
她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说道:“我这一辈子,自问没做过什么有违良心的事情,就算是做了皇后,统御后宫,也大多谦和宽厚。只是,一想起芹儿那双满是怨恨的眸子,就觉得心中不安,我和你父皇,是亏欠她太多太多了。”
从嘉吸了口气,安慰说道:“当年的事,也是情势使然,不怪母后。如今芹姑姑就要回来了,母后好好待她,也就可以弥补以前的过错了。”
从善眉头暗蹙,看着母亲,说道:“想必不会这般简单。”
钟皇后点了点头,说道:“芹儿已经多少年没有音信,我甚至以为她已死去,而今却忽然说要回来过年,这里面……说不定便有什么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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