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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姜爆出畅快的大笑。

  “原来!原来!”她张开两臂,如同初次领略到游戏胜利滋味的孩童,“原来我能办到……哈,原来这样有趣!”

  ……

  “临风在哪?”

  她的身后,有人冰冷地问道。

  四个字,冻住了她的笑容。

  她一咬牙,扭过头去。

  “临风在哪?”那个凝聚了她一切爱恨一切恩怨的男人——上光,出现在似癫佯狂的她不到三尺之地。

  他满身重孝。

  “你……”她惶惑,“你穿着谁的孝?”

  “我父亲。”上光说完,接着重复,“临风在哪?”

  她由踵至颅,四肢百骸,尽皆冰凉。

  烈月拖着哭腔:“晋世子……”

  “夫人!”澜戎大吼,堵回了她要出口的话。

  除了柴堆燃烧的“毕剥”声,没有任何可作声的人或物,试图第二个来接他的问题。

  安静。

  明明有那么多人,为何却如此安静。

  烈月,在;陈公,在;丹姜,在;珠姜,在;苏显,他也在……他脸上的,是泪?他唇边的,是血?

  上光默默地来到这位既是敌更是友的人身旁,端详良久。

  “你还好吧?”上光说。

  苏显凝视着他,眼底水光闪烁,更使劲地咬住下唇,一任鲜血流淌。

  上光自怀内取出绢子,放进他掌心,然后再度审视众人:“谁告诉我,临风在哪?”

  他目光落于丹姜:“你说呢?”

  他的脚步开始移动,手按向腰间的灵光剑。

  “世子不可!”跟着上光上来的公孙良宵与大夫元见状,眼明手快地捉住他的胳膊,“世子冷静!”

  这个间隙,仓衡鹿插到上光与丹姜之间。

  “你若要问,我来答你。”

  上光眼中一亮:“……是你。”

  丹姜打了个寒噤:“衡鹿!”

  仓衡鹿置若罔闻:“真相,由我来告诉你……”

  一道火红的霹雳,破云裂空,击在柴堆的灰烬上。

  在民众们惊怖不已,捂住耳朵,闭起眼睛的时候,仓衡鹿哀怨地呻吟一声,低头瞧着透过了自己胸膛的利刃。

  “都、都是你的错!”丹姜泣不成句,丢开捏着的剑柄。

  她,要杀他,又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

  仓衡鹿跪倒。

  果真天地之间,有着宿命的存在……这把小剑,是他清晨特意提醒她纳入礼服,以防不测的;她的不测,竟然是他……

  他忍着剧痛,回过头,拔出剑,小心地捧起它,和着自己的泪水,仔细用衣襟拭净血迹……

  “公主的剑,不能沾染污秽;公主的名誉,不能背负罪孽……”他拖着一路殷红,将剑放在丹姜脚下,折返走向上光,“……世子,感激

  您对外臣曾有的信任;欺骗您,欺骗夫人,是外臣这一辈子……最大的耻辱……好在……”

  他贴到上光耳畔,低低嗫嚅。

  恰在此时,半天里猛地炸开巨雷,振聋发聩,使人丧魂落魄。

  仓衡鹿浑身一震。

  他望望天,又瞥了丹姜一眼,她恼恨而伤触地关注着……依然关注着上光……

  痴人……

  也是,不痴,又哪来的恩怨……

  仓衡鹿转首,奔往祭台的边缘……

  上光下意识地要攥住仓衡鹿,像要挽留一只决意起飞的鸟儿。

  仓衡鹿的外氅,滑过上光的五指,落在上光臂弯,徒留一抹余温。

  而他本人,则急不可待地,仿佛要冲破囚笼似地,纵身腾在无边无际的空中……

  “仓儿!我的仓儿!”

  生命告终前的一刻,他看见顺挤出目瞪口呆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跑着,朝他伸出手……

  父亲……

  您来送我,真好……

  生于恨,死于爱,真好……

  上光俯瞰着祭台下的景象。

  仓衡鹿蜷缩在绚丽的血泊之花的花心,人们退避得老远,惟有他的“家奴”顺,为他号啕,替他不值……

  “他说什么?”苏显艰难地靠近上光。

  “烄妾……临风……”上光重复。

  这就是仓衡鹿被命运打断的遗言……

  烄妾是临风?烄妾不是临风?

  最后的最后,仍旧是谜。

  雷声,一阵急似一阵。

  与此同时,真正的鲁国援兵,开到了宫城……

  “多么盛大……”上光回顾丹姜,举起剑,“烄妾与临风……你干了什么?”

  丹姜不闪不避:“烄妾不是临风。”

  烈月义愤填膺:“狡辩!那……”

  “你看清楚了?”丹姜反驳。

  “没人看清楚烄妾是否临风公主!”澜戎抢过话头强调。

  烈月欲争,澜戎跺脚道:“够了,夫人!”

  他头回对她发脾气。

  烈月自己也很快察觉了她有闭嘴的必要。

  苏显在这两天内迅速憔悴到当前不堪的地步;上光则于分别的短短几月中成了眼下一袭衰绖,形销骨立的模样……

  真相,对他们而言……

  “从我与临风结缘,她总是多舛多难……因此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期望我可以陪随她左右,即使有躲不过的风雨,守在一起为她挡一挡也

  好……”上光道,“事与愿违。……我和她,起过盟誓,生死一处。丹姜,今日无论如何,你必须说实话。她若有闪失,我不独活,你更是逃

  不了一死;她若无恙……把她还给我……”

  丹姜红着眼:“你肯抛下所有去和她生死一处?!”

  上光似乎不打算再讲一次。

  “……她死了。”丹姜说。

  “……好。”上光起剑,“纳命来吧。”

  剑被良宵、大夫元双双截住。

  两人匍匐在上光脚下。

  大夫元道:“世子!与天子约定的二十日只剩下十一日了!难道您星夜兼程,数晚不眠,为的是在鲁地无理无由地杀死鲁世子夫人,给晋

  国增添祸患吗?!先君已薨,征徐、即位,两样大事在等着您,您……”

  “世子要舍弃小臣们?!……小臣们自幼侍奉世子,世子去哪小臣们去哪,就算去黄泉,小臣们也绝不皱一下眉头!可世子忍心让留在繁

  地的先路军又失统帅,忍心任由天子降先君恶谥,忍心撇下君夫人与服人公子?世子!世子!”良宵抱着他的腿死不撒手,声泪俱下。

  苏显挣扎着夺下灵光剑:“上光,你有诸多顾忌,杀人杀不得,自尽死不成,可悲……”

  “不如我来!”他刚一挥,珠姜两只白嫩的手儿生生地握住了剑锋……

  “与其见宋齐鲁成仇,不若夫君先赐我一死!”她异常坚定。

  一时间,阻上光的阻上光,拉苏显的拉苏显,正不可开交之际,上光、苏显却一同倒了下去……

  “没关系!是迷药!教他们休息会儿!”孟哲罗上气不接下气地放下小弓,给大家摇了摇象征天子特使的节杖,“这个东西挺好用。天神

  护佑,我赶上了……”

  不幸,总像赶也赶不跑。

  幸福,总像赶也赶不上。

  其实不是这样。

  其实它们一直相互追赶。

  危机,亦是契机;绝望,就是希望。

  可不幸如蛇,不努力摆脱,只能剩下疲惫;幸福如兔,不努力掌握,只能空余怅惘。纠缠在两者间的人们,往往分不清何时该摆脱,何时

  该掌握……

  “姐姐啊,这次,我来保护你的孩子吧……”祭台上,孟哲罗抚着外甥光洁的额头,暗暗许下诺言……

  ……

  一颗水珠砸向地面。

  又一颗,再一颗……很多颗……

  “下雨啦?”人群中有人试探地叫道。

  水珠连成了丝线,贯穿天地,肯定了人们的猜疑。

  “下雨啦!下雨啦!”

  人们雀跃。

  “下雨啦!下雨啦!”

  人们歌唱。

  “下雨啦!下雨啦!”

  人们手舞足蹈。

  ……

  雨是庄稼的血,雨是农人的笑,雨是吉祥的兆。

  雨,也是云的泪……

  你活着,还是死去?

  我该活着,还是死去?

  心,如空而重;思,若有若无;身,似己非己;魂,飘忽何寄?

  悲痛袭来,总是以为天地从此凝固。

  忘了饥饿,忘了困倦,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惟愿忘了一切,化作一株无言的树,无须开口,无须举动,只要安静地,不打扰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打扰地坐落在一小块土壤中,日复

  一日,年复一年,任由情愫蔓延,任由怀念成荫……

  ……

  可惜,岁月从不为尘世的旅客停下脚步。

  所有活着或死去的假设,对于沉浸在凄迷中的人们来说,注定是个不可及的奢望。

  因为个人的得失,对于别人,对于他事,对于过去,对于将来,全不值一提。

  无论怎么选择,结局最终只有一个。

  身不由己。

  距离穆天子与上光约定的最后时限还有五天。

  卫伯景昭立于车上,目送大军迤俪东行,开往胡国。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伴?与子同行。生我父母,葬我徐嬴;何月何日,再见慈亲……”

  久盼的雨,下下来了。可在军中,没有人为喜雨欢呼,没有人为祥瑞鼓舞。

  士兵们鱼贯经过他面前,踏着泥浆,揣着心事,低低唱着忧伤的歌谣,整齐地、镇定地走向或许是死亡的前方……

  论理,是不该让他们继续流传消磨斗志的曲子的。可……到底还会在战争中煎熬多久,到底还会在战争中失去多少,这大概是个不到烽烟

  熄灭时,永远也说不清楚的问题。

  即使身为统帅,他也不能,更不忍斩断征卒们牵系着故土故人的离情别绪。因为就算在他心底,亦有个想念的影子。

  罢罢罢,伤也好,痛也好,总胜过麻木无觉。

  ……他若有所思,不防袖角被猛地拽紧。

  他低下头,望着正仰面瞧他的童子的稚气面庞,不禁轻轻问:“你怕么,服人?”

  “我是自己跑来的,怎能说怕。”仍是个小孩儿的晋国公子服人认真而犹豫地说,“卫伯,我的兄长,他真的快要回来了吗?”

  “嗯。上光,很快便到了吧……”景昭柔声回答,“服人,我们的母亲是姐妹,我是上光的表兄,也是你的表兄,你可以不必称呼我卫伯

  。”

  服人不解,长长的睫毛耷拉下去,遮住漂亮的眼睛:“我也想。不过,我在宫中唤兄长时,舅父总是告诫我铭记尊卑,不许我随意呼喊。

  他让我叫兄长‘世子’,但我……我老记不住,老惹他生气……”

  “服人最敬重上光,上光也最爱护服人,将来你们会是诸国艳羡的友睦兄弟。”景昭觉得这小孩儿快哭了,忙试图岔开话题,哄转服人。

  他的话适得其反,服人咬住嘴唇,眼圈陡地红了。

  景昭弯下腰,抚去服人腮畔的泪珠,叹息道:“……服人,你年纪还小,不该留在这里,这里是会流血的战场。”

  服人扭过头,迅速地抹一把脸,强作出笑容:“……我不小了。我……我不是怕,是他们唱得太可怜了……。”

  景昭疼惜地打量遍体重孝的服人。

  三天前的半夜,这个孩子带着寥寥数名侍从,忽然出现在繁地营中。

  当时仅仅披着件薄皮袄的服人,经历一路寒风冷雨,抖抖索索如同被弃的小猫儿,甫见火光,随即晕厥。景昭立刻下令燃起几堆柴薪暖帐

  ,同其时尚未归国的世子朱一道给冻青了四肢,冻紫了嘴唇的服人又是搓揉关节又是喂热姜汤,才把幼弱的晋国公子救归人间。

  “母亲闻得父亲薨逝,几度哭昏,卧榻不起;后来又念怀兄长,病情愈加严重。我想,若兄长早日返国,母亲也能早日痊愈,所以我偷偷

  赶来,希望和兄长一起尽快报仇!”

  缓过气息的服人是这么告诉景昭的。

  垂髫之龄,遭遇父丧,再逢母病,千里奔兄,如此不幸的孩子,竟在当下为别人的可怜而流泪。

  这份善良,不得不令景昭忆及代己惨死的庶弟公子许。

  “服人……”他捺着酸苦,还想劝他。

  服人喃喃道:“我得留下,我得看到兄长,我得与兄长一起归国。”

  景昭无奈,不再作声。

  二人相对怅惘间,大军前方冠盖跃动,一列人马悖道疾驰而来,引起途中喧闹。

  服人以为是上光的车驾,忍不住要趋前迎接,却有前驱的喊声在雨幕中传近:“楚使借道!楚使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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