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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光的失望无法用言语形容,只觉浑身又冷又刺,十分难受。

  但新娘的马车到了。

  婚礼气氛就此到达高潮,人们起着哄,要新郎抱新娘进院,要新郎惹新娘说话,要新郎……他们百般“刁难”,闹得一对新人羞窘而甜蜜

  地笑着,不知所措。

  正尴尬间,替曦夫人送礼的小伙儿摇着铃铛站到新人中间跳起一支愉快的舞蹈,还一面跳一面唱:“……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

  ,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束起来的是柴火哟,在天上闪亮的是参星,今宵是何宵啊,竟能够与美丽的你相见?我啊我啊,要把你怎么样呢?

  要把你怎么样呢?大家被这句俏皮的问话引得大笑。

  唱完这段,小伙儿对新娘眨眨眼,扮个鬼脸,再朝新郎唱起来:“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

  接着他捉起新人的胳膊,强迫他们拉住对方:“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歌词诙谐不失深情,曲子活泼更兼风趣,众人乐得合不拢嘴,跟着帮腔:“如此良人何?如此良人何?你们要把眼前的妙人怎么样啊?唱

  一个,跳一个,叫我们看看吧!”

  场中央的新郎新娘拗不过大家,只得挽手连臂,以足点地,唱唱跳跳起来。

  他们一领头,人们跟着以柴堆为圆心组成圆圈,嘻嘻哈哈,歌舞狂欢。

  方才唱歌的小伙儿,打人墙里挤出来,摸到个位置蹲下来,打算喝口酒润润喉咙。

  “你能不能讲讲,曦夫人是谁?”刚啜了一口,他冷不防被人拍拍肩膀,吓得差点呛到,扭头就要开骂。

  谁想扭过头一瞧,拍他的是个贵族装束的美男子,他不禁气短,一使劲,把骂人的词儿和着酒水咕嘟咽下:“……曦夫人?”

  那美男子急切道:“你唱的诗,是否曦夫人所作?她是怎样的人?你如何认识她?”

  连珠的问题,将个机灵的小伙儿轰得傻怔怔摸不着头脑。

  “不,我不认识。”好半天,小伙儿缓过神来,“她是好几个月前搬来这的。嗯,她住在离此十余里地,东山附近的花谷中,以前那儿没

  名字,现在,被她取名为曦,晨曦的曦,这不,大家就顺这个名儿,称她曦夫人了……”

  美男子异常激动:“晨曦的曦!”

  晋国的光君,在冠礼之上受赠的字,即为“曦甫”,……晨曦的“曦”。

  小伙儿张口结舌:“……曦夫人和您有关系?”

  美男子不予回复:“她是否独居?”

  “……曦夫人上有父亲,下有儿子,另有丈夫陪在身旁。”

  “她有家?”美男子明显地低沉下去。

  “当然!”小伙儿补充,“是很和善的一家呢!我很受他们照顾,尤其是曦夫人,靠唱她的诗,我也能各处混点酒喝咧!”

  美男子拧眉思考,末了一咬牙:“我想拜访他们,烦请指点方向!”

  小伙儿失笑:“你深夜出发去拜访?那路倒也没大兽,挺安全,可坑坑洼洼,难走得很。”

  “我必须得见她一面。”美男子一幅不甘休的模样。

  “行!”小伙儿爽快地站起来,“往东,一直往东。”

  一个人在漆黑得化不开的深夜行走,依靠木杖代替伤到的脚,依靠松明代替夜幕中失去作用的眼,对上光来说,是生平头一遭。

  尽管他出身宫室,但不是扶风弱柳,自小的严训、戎境的历练和战争的磨洗,他自觉目前的状况不算太坏。实际上他的鞋子磨破了,脚踝

  再度肿起。

  他不困,也不累,更谈不上疼,他可以忘记一切。

  东山、西谷、擅诗的女子……满腹的疑团,支撑他拨开晦暗,踏平坎坷,坚持再坚持,慢慢走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道路逐渐分明。他隐约看到了晨曦笼罩的山谷。

  山谷是由两座平缓安详的小丘夹成的,清早的薄雾若有若无地漂游其间,像个秘密仙境。

  他艰困地移动着。足迹上渗着血迹。

  山路欺人,看着近,走着远。等到他扶着一杆斑竹稍作喘息时,天色已大亮。

  是了,最初迎接他的,便是这谷口丛生的翠竹。

  明亮而不刺眼的阳光,顺着柔绿竹叶的缝隙滴滴洒落,映得林地金黄斑驳。风从这些挺秀的君子中徐徐吹过,送来一股心旷神怡的凉爽,

  也送来交织的鸡鸣与犬吠……

  有人家了!是曦夫人家么?

  此刻,他摸一摸心口,波动得厉害。他居然很紧张!

  他放下木杖,整理衣冠,随后深呼吸几下,缓缓进入竹林。

  ……

  竹林内,洁净,清幽。

  林中的天空,蓝得透明。

  林中的世界,静得安宁。

  上光出神地仰头观望。这个地方,这种气息,遥远又近,似曾相识。

  沿着蜿蜒于竹林的小径,他在林中转了一转,转到某处惹他眼熟的茅亭下。

  当沉睡的记忆正要萌动苏醒时,随着他眼波的流动,有一个小小的孩子,蓦地闯进他的视野。

  是个男孩儿。

  孩子坐在几株幼竹的叶荫里,埋着头,专心致志地用竹枝在地上画画儿。黑软的童发未加约束,像一蓬垂瀑,从稚嫩的肩头泻下。

  孩子画得那么认真,以至于上光害怕惊扰到他,有意弄出音响,提醒他不速之客来访。

  孩子闻得,朝陌生人的方向扬起小脸儿张望。

  粉雕玉琢。

  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

  上光出于纯粹的欣赏,由衷赞美孩子恍如含露蓓蕾的容貌,可是很快,孩子俊秀的面庞上,有样东西对他产生了另一种致命的魔力,像把

  他魂魄整个儿吸走了。

  是那孩子的眼睛。

  准确地说,是那孩子眸子的颜色。

  琥珀色。

  和他一模一样的琥珀色。

  上光趔趄着,扑到孩子面前,捧起孩子的小脑袋。

  “你是谁,孩子?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惊喜又酸楚地端详孩子的五官,试图搜索藏在孩子眉眼口耳中的秘密。

  拥有独特眸色的光君,自舅父孟哲罗归去后,从未在任何人眼内再见这血缘的凭信,但,这个孩子……

  孩子有点恐惧地凝视闯入者,憨憨地张开花瓣一样的小嘴,一言不发。

  “你叫什么名字?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上光摩挲孩子四月桃花似的的面颊,不敢置信地问。

  “吉儿。”孩子修长的睫毛动了一动,坦率迎视他,镇定地回答,“母亲唤我吉儿。”

  上光手足发冷,心都颠簸得快碎了:“……你几岁了?”

  吉儿道:“两岁半。”

  “呵。”上光猛地抱紧他。

  孩子没有反抗。

  他的衣裳上,还蕴着好闻的奶味儿。上光的鼻翼微微翕动,闭一闭眼,一滴热泪砸在孩子画过的图画上。

  “呃。”吉儿叹息。

  “那是……字?”上光注意到他是为玷污了的图画可惜。

  吉儿老实地承认:“是字。……‘光’字。”

  上光爱护他的成果,挪开些身子,结果在“光”字四周,看到更多大大小小的“光”。

  “为何只写‘光’字?”上光抑制不住颤抖。

  吉儿望着他,慢吞吞地说:“因为……母亲说,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上光就这样,完全被一支利箭射穿。

  两年多的怨恨、愁苦、思念以及寂寞,倏忽之间,从这支利箭造成的伤口里带着火,裹着热,痛快地往外流淌。

  孩子的胸膛紧贴他的胸膛,他感觉到孩子的心脏和他的心脏在一起温暖地跳动。

  世上的美好有千万种,但属于他的屈指可数,他没想到,在他度过二十来年生命,历经数度绝望后的这一天,会有如此值得拿一生去铭记

  的时光。

  不过,上光的意识并未全部沉迷,还有一个念头在催促他继续询问。

  “吉……吉儿……”被幸运砸得晕头转向的人,生涩地吐出孩子可爱的乳名,“你的母亲……你的母亲……”

  他不断抽噎,根本无法说得通顺。

  你的母亲在哪里?简单的一句,他讲不出。

  绝望的恐惧与遂愿的期待一同攫着他,他在矛盾中盘旋,比烈日下的水珠更无助。

  孩子忽然双目一亮,像个寻求羽翼保护的鸡雏,朝他背后展开两条小胳膊,脆生生地喊:“母亲!”

  上光僵住。

  他胸脯剧烈起伏,直起身,却始终没向后转。

  “吉儿,吃饭了哦。”

  一声呼唤,吹散了光阴累积的尘埃……

  是她?

  是她。

  是她!

  不管怎么样,让我看到你……

  他下定决心,毅然回首……

  绿竹映着白衣,紫花衬着红颜。

  临风,他朝朝暮暮,心心念念牵挂的她,手持一束铃兰,完完整整、健健康康、欢欢喜喜地……立于他眼前……

  梦耶?非耶?

  伊人将行,我心多忧;伊人将行,我心多扰。短短的一首诗,我的伊人啊,你走去了快三年的时光……

  他情不自禁地前进几步,唇齿轻轻碰出那个深锁的音:“……风儿……?”

  临风略一怔忡,嘴角忍不住一弯,勾勒出一抹盈盈笑意,同时,揉一揉红了的眼圈。

  “风儿?”他停下。

  她不说话,莫非依旧是梦?依旧是那醒来后将无限惆怅的梦?依旧是那残忍的使他夙夜徘徊的梦?

  ……我不想它是梦,我不想你消失……

  我就站在离你这么近的地方呀。

  “我在等你,风儿。”他说,“是你么?是真正的你么?我但愿这千万别是我虚无的妄想……”

  她提起裙幅,款款向他走来。

  上光迟疑地,犹豫地,不由自主地,做出拥抱的姿势。

  “真也罢,不真也罢……”他眼底水光闪烁,“你能不能……不要留我孤独一个?”

  临风昂起头,踮起脚尖,吻在他腮畔。

  “你回来啦?”她稍带哽咽,平静地问候。好像她几天前刚送他出门,而今,迎接他短途旅行归家一般。

  上光的指尖停在离她青丝一寸的地方,欲前又止,如同那是最精美也最脆弱的琉璃:“你……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啦。”临风揪住他的衣襟,将自己埋进他怀里。

  上光立即回应地搂住她,感受到她的体温,感受到确凿的幸福:“我也是,风儿……”

  回来了……

  日暮西谷,我与你同息;月出东山,我与你同栖。

  春花秋实,我与你共赏;夏炎冬寒,我与你共度。

  今夕何夕,明晨又是怎么一个清晨?

  别去考虑,心爱的人;忘记吧,心爱的人。

  忘记不幸,忘记分离,忘记岁月,直到忘记遗忘,由我陪你老去,海枯石烂,地久天长……

  光和风,我和你,以爱的名义,永远永远,厮守在一起……

  昨夜有雨。

  它伴着雷,随着风,敲着荷塘莲叶,戏着廊下乳燕,一路唱到天明。

  到了清晨,云开见日,长空凝碧。

  “啊——。”吉儿光着小脚跑出卧室,站在台阶上,欢欣地睁大眼睛。

  满园开了牵牛花啦!紫的、红的、白的……像一张张幸福的笑颜,灿烂在墙头篱上,快乐,就这么扑面而来。

  吉儿急急地准备跳下台阶,又想起什么,连忙转身去找鞋子,却不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举了起来,停在半空。

  “我的儿子,我的吉儿。”臂膀的主人骄傲地唤着,怎么也瞧不够似地注视他,随后爱惜地搂他在怀里,“你喜欢花么?”

  吉儿认真地端详父亲的脸,熟悉那还不熟悉的父亲的轮廓与气息,末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应道:“……嗯。”

  上光亲一亲他的面颊:“好孩子,让父亲带你去看。”

  说着,这个初尝人父甜蜜心情的人,忘记了脚伤,以笨拙的姿势小心地抱了儿子,一步步走到花儿盛开处,要儿子慢慢地挨朵儿细赏。

  在他们身后,身为母亲的临风,微笑着坐到台阶上,远顾父子两个与繁花相映,如诗如画。

  “好凉!”吉儿刚刚触到晨风里颤巍巍的花瓣,花瓣的摇晃便使得蕊中含着的一滴露珠掉进他袖口,他不由自主地缩回洁白的手指,打个

  寒噤,咯咯直乐,“……痒痒。”

  上光故作惋叹:“不妙了,露珠是花儿的孩子,你把它孩子弄不见了呀。”

  吉儿大惊,惶惑地望向父亲,再望向母亲:“孩子?……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拧起眉头,心疼地打量花儿。

  “它会不会伤心?”隔了半天工夫,他愧疚地问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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