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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风认出景昭的旌旗,高喊:“兄长!”不待车停稳便跳下,奔向景昭。

  “好妹妹,受苦了吧?我奉姑父之命来找你!”景昭搂住她肩头抚慰道。

  临风擦擦泪:“幸亏……”她犹豫片刻,“幸亏有两位恩人相救……”她克制住自己没把红衣少年剔除出感谢范围,抬手往后一指,视线移去。

  火把包围了车子。红衣少年她没细看,黑斗篷男子她没机会看,现在二人都除去遮挡,完全展现在火光中:红衣少年生得灵秀俊逸,美目流盼,唇角微扬,张显着潇洒和不羁;黑斗篷男子,则不能找到言语形容,他只是沉静地站在那里,深远地注视着她,让她感到一阵无力。

  “谢宋世子、晋世子搭救小妹!”景昭揖首。

  临风不啻头顶雷击。

  景昭敦促:“临风,快来见礼啊!”

  临风盯着他们,机械地行礼。

  “承见,我是宋国世子,苏显。”红衣少年嘻嘻哈哈。

  “我是晋国世子,上光。”黑斗篷男子清晰地说。

  “怎么会错?!”景昭哭笑不得地重复第三次,“我一进京就和他们见过面了。再说,他们不是自己也向你介绍过吗?”

  临风依旧在发呆。

  景昭玩心顿起:“妹妹,晋世子是不是比想象的还要好呀?姑父当初可真有眼光……”

  临风的情绪却不是可以用高兴或者幸运来形容的。

  他是晋世子。他是九年前那个上光。

  可是九年是一段多么长的时间。临风记忆里那个漂亮的有点傻的小男孩仿佛从世上消失了,取代他的是她简直无法正视的俊秀男子。

  到了现在,她才明白,她一直都没有为此做好准备,与他的相见,不,是重逢,对她来讲,居然完全是意外。

  景昭感受到她的忧虑,走过来,拍拍她的肩:“拿出精神来,临风!即使他被捧成光君又如何?你也知道,在别人眼里,王族的生活可能像花丛一样鲜艳,实际上,照样有很多烦恼和苦衷。况且……”他自豪地道,“我的妹妹是司寇公主,同样是扬名的人物。好了,好了,明天的社祭是非常重要的祭典,你会面对不少的世子、公主,必须表现得出色才行!快点,去休息吧!”

  “是。”临风依赖地望着疼她胜过同胞的兄长,顺从地照做。

  镐京郊外。社丘。

  今天,要在这里举行盛大的社祭。这是主祭神灵的仪式,也是最受周人重视的祭典之一。

  临风穿着正式的礼服站在父亲身后,新奇地看着礼官、巫祭们鱼贯排列,围着五色泥土筑成的圆形社丘吟唱,舞蹈。不久,寺人、仆役抬着太牢牺牲供奉在象征着神的社主前。丘的四周,天子、诸侯的仪仗排得满满当当,旌旗招展,文彩锦绣,热闹非凡。

  忽然鼓响三下,鸦雀无声。穆天子率领王室成员向社主首先献上了玉帛等礼品,紧接着,诸侯引着各自的得意宗亲按照礼官的指导,也向社主比赛似地献上争奇斗巧的礼品。

  吕侯向来不喜欢这些竞争,早早地致礼后带女儿静立在靠近社主的地方,等待其他诸侯依次上前。这给了临风机会仔细观察到场的所有人。

  她觉得景昭的比喻很恰当。从旁观的角度看,王族们的确像是缤纷的花朵一般惹人艳羡。比如姗姗而行的齐国两位公主——长公主丹姜与次公主珠姜,是一对早有绝代之称的姐妹,前者端庄大方,后者娇小可爱,都不愧盛誉,教人赏心悦目。燕国的世子兄妹给人们的印象也很深刻。自然,不论从私心还是事实上说,她还算上了兄长景昭。

  但是,宋国世子苏显的出场,才真正掀起了高潮。

  被爱称为“显君”的他,曳着一袭红地绣金的华贵礼服,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走得意气昂扬,旁若无人,脑后长长的紫色丝绦坠着的一双珊瑚珠,随他的脚步在肩头跳来跳去,闪闪烁烁,激起无限惊叹。

  “又见了。”当他经过临风面前时,她听到他轻轻地说。

  此时,雅乐休止,颂乐奏起,社祭中的献俘礼开始。

  由虎贲卫士押上十数个戴着桎梏的犬戎族人来到祭坛前,两名祭师引路,“光君”晋国世子上光身着黑色赤纹礼服,斜举一面小白旗缓缓走来。白旗上悬垂着一颗头颅,即使已死,依旧须发皆张,尚存余威,那便是犬戎众部之首塔温。

  临风盯着上光微微失血的脸庞。他没有丝毫骄傲的神色,始终平静,甚至……甚至夹杂了淡淡悲伤?

  他把旗帜交在祭师手中,回到晋国的队伍里,正好与临风遥遥相对。

  司徒与司马主持斩杀犬戎俘虏。诸侯中哪怕是公主,也因为身份关系,沉默地观看全部过程。然而临风分明看见上光略略侧面,闭了闭眼。这是什么意思?不忍?对他剑下的亡魂?

  他站了一会儿,终于觉察到她的视线,举目注视着她。

  临风一惊,慌乱地瞟向别处。

  祭坛上的鲜血不断漫溢,映红了燃烧的香柴,青黑的浓烟直腾天空……

  他变了。千真万确。

  临风有些感伤地坐在庭院的台阶上,支着下巴出神。

  云泽悄无声息地侍奉一旁,半天开口:“公主,宴会……”

  “哦,记着呢。”临风应道,“让他们备车吧。”她要去赴齐国二姜的邀约。

  聚集京城的贵胄子弟已经流行起轮流办宴会了,一来显露自己,二来打发无聊,公主们尤其喜欢这样的方式,以便于展示她们的姿容才艺,或者衣裙首饰,睥睨群芳。齐国二姜因为拥有公认的美貌与谦和的态度,令人交口称赞,成为公主们的核心,她们既然请了,就没理由和立场能够拒绝的。尽管临风和她父亲一样,对这些享受有着天生的倦怠感。

  等她抵达齐国驿宫,里间的好位置早被占满。寺人报了她的名字,很奇怪的,满屋子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刚刚的嘈杂像被她吸跑了。

  临风左右环视,向做东的两位公主致礼。

  齐次公主珠姜斯斯文文地回礼:“今日贸请公主前来,特为管弦会聚,望公主尽兴。”亲自领她到角落的一席就座。

  临风倒不介意,她对管弦不擅长,兴趣亦不大,位置在哪里都行。

  身子未稳,旁边有人冷冷一哼。

  临风扭头,是燕国公主,可惜她不清楚她的名字,未知如何招呼。

  “我叫烈月。”燕公主动也不动,却犹似瞧透了她的想法,懒懒地说,“我清楚你叫临风。”

  “是的。”临风打量她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于是很为她的老成诧异。

  燕公主烈月靠在柱子上:“被人重重遮挡地欣赏弦乐,你并不在乎吧?”

  “啊?”临风看看周围,仅有狭窄的缝隙能够从人墙中窥看厅堂中央的演奏地点。

  “这正是齐国公主对我们的抬举。”烈月道,“凡是过得去的公主或贵女,都被安排在后面了。前排全是无才无色的陪衬,要在世子们眼前构成一幅屏风,突出二姜的明丽动人。呵,真是好办法。”

  临风迷惘,仔细伸着脖子分辨,才发现厅堂另一侧帘目撩起处坐着各国世子,上光、苏显赫然其中。

  “能认识烈月公主也是一件好事,我很满足。”她想了想,只得半是客套半是安慰地说。

  烈月毫不买帐:“我们还一点都不认识彼此。”

  临风被顶得无法回答,尴尬地笑了笑,假装把注意力投向演奏和歌舞。

  这又是个奇怪的人。为什么是“又”?因为第一已经被她颁发给嘻嘻哈哈没正形的宋世子。

  假装着假装着,她真正地专心欣赏起来,全是由于晋世子上光出乎她意外地取出一支绿玉箫,慢慢地吹起悠扬的曲子。他认真的模样,忘我的表情让她深思,很难相信就是眼前这沉醉于自己曲子的人曾经驰骋沙场,在戎蛮的哀号中杀敌无数……

  当你在过分留意着一个人时,总有另一个人同样留意着你。

  “好啊,好啊。”宋世子苏显一边收回从缝隙里研究临风的目光,一边心不在焉地应付不停和他搭讪的鲁世子擢——依仗杀死兄长的父亲才荣升嫡位的家伙。新鲁世子的爱好是美少年,似乎现下把热情注入到了大周第一美男子的身上。

  “真的?!”鲁世子擢兴奋道,“我会准备最精彩的歌舞等你赴宴。”他摸清了苏显的兴趣。

  “行,行。”苏显换个姿势坐着,随口应允,然后继续刚才的研究,暗自好笑,“把我当作谁……我可有更好玩的事情要做……”

  宴会总算结束,临风完成任务般大感松快,立刻便要登车归府,正在恭送宾客的齐长公主丹姜一个转身,拦阻了她。

  “十分抱歉。”丹姜笑吟吟地软软说道,“我应该特别招呼公主你的。”

  临风按照礼节,一派文雅:“叨扰已甚,愧不敢当。”

  丹姜友善地拉起她的衣袖:“司寇公主是不会计较小节的,不过我仍旧要为位置的安排不当道歉,让你同那位尖刻的燕公主待在一处,就我们这样的亲戚关系而言是不对的。”

  “亲戚?”

  “太唐突地提起此事了吗?”丹姜掩口浅哂,“……我的母亲正是晋世子的姑母,难道我们不算亲戚?”

  临风恍然大悟。

  侍女来禀事了,丹姜匆忙告辞,最后嘱咐道:“请别接近怪异的人。保重,希望能多来往。”

  临风立在齐驿馆门前,凝视着忙碌着离开的车马和它们的主人。

  他们和她属于同一世界,却绝对陌生。他们有和她千丝万缕的联系,有要对她说的各种各样的话,有也许会施加于她的难测用意的想法……他们鲜艳着,活跃着,确如花丛,夺目的颜色,迷醉的香气……一片喧嚣……

  最后,等到了晋世子上光登车。

  他几乎连一瞥都没给她,冷漠地藏进车帘内。

  百花深处,临风怅惘了……

  司寇府。

  吕侯举起酒爵,看看女儿,放下:“风儿,这几天是不是累了?”

  临风由神游中清醒:“唔?”

  “父君特意让庖厨给你制的羹汤,你都放凉了。”明姬夫人心疼地提醒,她和天下的母亲一样,最怕的就是子女有半点吃不爽快,穿不如意。

  临风愉快地笑道:“我留着慢慢品尝美味呢。啊,祭典和宴会都很不错,我喜欢的。”

  吕侯叹气:“看你恍惚得很,是厌烦芜杂的交际吧?我还不清楚我的女儿吗?要是不舒服,今夜的傩舞就别去啦。”

  “不!”临风拒绝,“我一定要去!”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惊讶。干嘛一定要去?就因为那是个可以允许世子、公主们戴着傩具自由选择舞伴的聚会?除了乐器,她也不擅长舞蹈的。

  她是为了谜团重重的晋世子。

  在不断于各种宴会中得以见面的机缘下,她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他不爱言谈,经常独自坐在别人安排的显眼席位上却始终垂着眼,一语不发;他精通音律,听说很多曲子都出自他手;他的确如传闻的那样蓄养戎奴做贴身侍从,其实也就是当初在集市上打过照面的卷发小男孩……

  对,男孩是他的贴身侍从,那么,他后来能赶来救她和宋世子,当然是靠了男孩的报信。可男孩是怎么知晓假冒“光君”的那伙戎人把自己带到郊外的呢?如果是跟踪的,绝对不会比当时就返回的云泽快。然而在景昭点了人马刚走到城门时,上光早送他们归程了。

  临风越想越稀奇。

  最教她大惑不解的是,她觉得那伙戎人是专门在等他去,连开始的“光君”闯市都像故意。后来,他竟然单身抵达,击退全部戎人,……但没一个俘虏……

  再联系到他在社祭的表现,她有些大胆地猜想:他和戎人有所来往!

  自然,周与北戎、西羌、东夷和南越都保持着或战或和的关系,作为镇守大周西北的封国晋的储君,本身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拉拢顺服的戎族,打击反叛的蛮子,和戎人来往也极其正常,就算是通婚,也是古有先例的。可是……终究还是让临风觉得他与戎之间别别扭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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