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岂曰无衣
建文元年八月十二日,也就是在燕王朱棣起兵一个月零六天之后,朝廷的北伐之师在耿炳文的率领下抵达真定,此人的到来,让燕王朱棣略略沉吟了一下。
耿炳文此人,与高皇帝同乡,都是濠州人。当年在高皇帝麾下,受命攻占江浙门户长兴,驻守十年之久,经历大小数十战,屡拜张士诚之师,因此功封长兴侯。此人当真是一员元勋宿将,不过年纪却有些大了。他挂印出征,左右将军分别是驸马李坚和都督宁忠,依照黄子澄的奏请,建文帝又命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李文、平安等部,分路进军北平。
耿炳文率十三万大军,号称三十万,抵达真定,而获得消息的燕王并未急于出师迎战,而是命张玉悄然前往真定周边查看军情,而张玉回来之后,道:“南师此来,军纪涣散。主将耿炳文年迈气衰,欠奉潘忠、杨松有勇无谋,我等欲通南下之途,可以先破潘杨之师。”
燕王点头,笑道:“当年我随中山王北伐时候,中山王曾对我评论诸将,道耿炳文善守,进攻非其所长,朝廷派他来,就是以己之短,克我所长。不过他们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总比宋忠之流强许多。”
提到宋忠,在坐的诸将不由得哈哈笑起来。朝廷派都督宋忠驻扎开平,用来防燕,然而燕军起兵,长驱直下,宋忠自开平经居庸关退保怀来,七月十五日就被杀到怀来城下的燕军捉住杀了。怀来这一场仗赢得痛快,不过燕王当时就谆谆教导诸将:“宋忠本庸才,才掌一兵柄,便骄纵目空,此辈乃是荧惑小人,我视之如狐鼠。不过区区小胜,不足为喜。”
提到北伐,燕王忽然停顿了一下,心中大叹道:“倘使郑国公、凉国公俱在,我何敢仓促起兵?高皇帝诛戮勋臣,要留无刺棘杖给新帝,倒成了我之福了!”
他环视分毫未觉的诸将,心中又道:“假使天命在我,我复高皇帝万世法,唯独不能效高皇帝屠戮功臣之举,此辈皆为国家屏障、社稷柱石,杀之何益?汉光武、唐太宗庶几可效也。”
耿炳文抵达真定的消息同时传到了徐王妃的中殿里,其余诸将夫人并宫女子似乎不以为意,唯独北平归降过来的几位官太太似乎神色有异,手中的针线都做得不精心起来。
徐王妃看到张昭华反而露出喜色,不由得问道:“我儿,你笑什么?”
张昭华揉搓了一下手上的针脚,道:“儿听闻朝廷派长兴侯耿炳文来攻北平,左将军为大名公主驸马李坚,同行的还有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乃知朝廷无人可用。父亲破真定之围,指日可待。”
她这么一说,诸位夫人都抬头看她,嘴快的小王夫人道:“这是从哪儿看出的?”
“安陆侯吴杰,”张昭华道:“女儿嫁给了齐王;江阴侯吴高的女儿嫁给了湘王,偏偏这二王,一个叫皇帝废了,一个叫皇帝逼死了,如今却又派了这两位来,好像存着使功不如使过的心思,想要安陆侯江阴侯死战,洗脱身上的嫌疑,然而其实是皇帝无人可用,且猜忌心甚重,只叫他们协同用兵,而不是独掌一兵,真正用兵的耿炳文、李坚和宁忠三人里,耿炳文之子耿璇是江都郡主的仪宾,李坚是大名公主的驸马,大名公主亲向吕太后,只有一个宁忠,是昔年高皇帝提拔上来的人——皇帝任命的统帅都是亲家,带领大军的都是外戚,但都不是好的统兵大将,说实在的,我听闻这些将领之中,都督盛庸身经百战,顾成抚绥蛮夷,平安有勇有谋,声名卓著,这些人,都是高皇帝慧眼独具,从行伍之中捡拔出来留给皇帝的可造之材,若高皇帝天命有加,这些人未尝不能在高皇帝手上,成为有如蓝玉一般的骁将。”
高皇帝是屠戮了许多功臣,但是他不是一味地杀,他知道国朝相比于前朝,最严重的是北狄之患,甚至比汉朝的匈奴之患还要深重。因为蒙人兵强马壮,不甘心被逐出中原,随时都想南下,而且具备了南下侵略的实力。所以他在剪除功臣的时候,却也十分注意到行伍起身、背景清白且历经战阵、骁勇善战之人,这些人,像顾成,原本是个继承了祖父之业操舟的人,当年高皇帝渡江就坐的他的船,看中了他一把子力气,亲自将他选为帐前亲兵,擎盖出入。事实证明高皇帝看人的眼光没错,或者说,在看武将的眼光上,独具一格。顾成跟着高皇帝出入,大小数十战,皆有功,从百户晋升指挥佥事、再晋都督佥事,一步一步都是凭功劳上去的,这些人就是高皇帝培养的武将,都是长大之器,培养他们就是一步步代替了勋贵遗留的空缺,然而新帝用人,不如他的祖父一般,有胆量有识人之明。
大王夫人连连点头,道:“你说这些人都不是好的统兵大将,那谁能独当一面呢?”
张昭华沉吟道:“我不是说耿炳文不能独当一面,此人善守,而且以他和张士诚耗了十年的经历来看,他耐心十足,且防御有术,在守城这方面,应该无人能敌。朝廷用他,其实用对了。若是耿炳文坚固城池,恒久防御,以一个拖字,就能耗尽咱们燕军的锐气、粮饷,咱们以一隅敌全国,最忌在一个地方久攻不下,以汉七国的例子,七国的军队在梁孝王的城下,耗费了多少时日,最后居然被朝廷之师歼灭,这就是前车之鉴。”
“耿炳文老成持重,也知道汉七国的例子,也打算这么做,”张昭华道:“只不过咱们这个皇帝,却不是汉景帝,况且身边还有齐泰、黄子澄这样急功近利之人,以他们削藩的态度,必要迅速、必要立时见效,不肯稍微缓上半口气,那么对于剿灭咱们燕军呢,也是必要看到成效,若是耿炳文稍微败了一场仗,也就是说,北伐军队在耿炳文手里,稍微受挫,这两人就会立刻无法忍受,会说服皇帝,将耿炳文这个老将撤换下去的。”
张昭华听到京城耳目送来的线报说,其实黄子澄和齐泰都有比较中意的人选,只是新帝似乎更信任自己的亲家,执意任命了耿炳文,所以黄子澄不得意,肯定会极为关注北平战事,要是耿炳文那里吃了一丁点败仗,自然要在皇帝耳边吹风,把耿炳文这个老将换掉的。
而且张昭华还知道,早在南军还未抵达真定的时候,耿炳文的儿子耿璿就曾经建议,应该派精锐部队出其不意直取北平,一举攻占燕军老巢——然而这个很有可能改变战局的建议并未被耿炳文采纳,由此可见耿炳文魄力不足,虽然也有长期耗敌的打算在,但是对上燕王,他就是那个缺乏勇气的人,先期一定会吃败仗。
吃败仗就会让朝中非议之声大起,其实每一场仗打起来,非议之声都大,比如春秋魏文侯任用乐羊子为将讨伐中山,劝谏的竹帛装了几大箱,但是魏文侯用人不疑置之不理,最后乐羊子果然取得胜利。但是新帝是个摇摆不定没有恒心的人,他禁不住黄子澄和齐泰的游说的,临阵换将就是必然。等到耿炳文被换下,新帝没有提拔新人做大将的胆量,燕王差不多可以说是所向披靡了。
“不,”张昭华忽然想起来一个人,她不由自主地往徐王妃的脸上看去,心中却倒吸冷气:“若是中山王的长子,王妃的亲兄,魏国公徐辉祖被任用做大将的话,那可就不好了!”
王妃和魏国公府决裂的事情,在府中已经不是秘密了。这也是燕王起兵的必然结果,徐辉祖一向是忠于新帝,之前高炽高煦从京师回来的时候就说,徐辉祖这个舅舅,居然比朝廷监视还严。若是新帝任命徐辉祖做大将,到时候和燕王对上,绝不会留情,而徐王妃夹在其中,不管伤了谁,她都禁受不住——而徐辉祖自幼传授了中山王徐达的文韬武略,高皇帝对他也是十分器重,张昭华记得燕王也提过几次,说他这个内兄,的确是善于用兵之人。
张昭华心中有如鼎沸,没想到徐王妃居然看出了她的想法,轻描淡写地就把她的疑虑说了出来:“我大兄辉祖,一向忠心。可惜主上并不相信他的忠心,反而因为裙带的关系,屡次怀疑他和咱们燕府交通。如今有人可用的时候,朝廷绝不会任用大兄,若是有一天无人可用了,他勉强也能带兵,只是他要是败了,主上会觉得果然如此;若是胜了,主上反而会更增疑心。所以我这大兄,始终不会受到真正的任用,很难说他会亲临第一线。所以我是最没有什么负担的,你们都不要替我担心。”
张昭华一想果然是这样,总算放下心来。她咧了嘴巴笑起来:“听闻朝廷那边,总是拿咱们和汉七国作比,整日叫嚣什么灭燕有如反掌,殊不知当年景帝手上,有太尉条侯周亚夫,有曲周侯郦寄,有将军栾布和窦婴,而如今咱们这个主上的手里,盘算来去,也只有耿炳文能用,却远不能与周亚夫这样的古之名将相提并论,这也是天授父亲功成!”
她说着就朝几位官夫人看去,果然看到她们面色不自安,因为朝廷鉴于北平布政司官员大都投降了燕王,所以在真定另设了平燕布政使司,还投书进北平城里,要求这些官员反正,朝廷既往不咎。
虽然这些官员表面上不为所动,但是私底下肯定心思浮动,张昭华今日当着她们官夫人的面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叫她们掂量掂量。
“有匠作局制造军衣就行了,”燕王从门里进来,笑道:“何劳诸位夫人亲自动手呢!”
燕王走进来,盯着张昭华看了一会儿,他其实在门外站了许久,听了许多话,他对张氏这个儿媳妇的见识感到吃惊。
燕王坐了上座,诸位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都来拜见,燕王笑着挥手道:“夫人劳苦!本王累日用兵,劳累大家了!”
徐王妃笑道:“王岂不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妾不能与全军做袍,只能以此区区针线示与我军将士同袍之心、同忾之志!”
燕王就道:“本王将以妃之言传谕三军将士,使闻之无不用命矣!”
燕王这边慰劳了一番,他起身的时候又朝张昭华这边看了一眼,张昭华就站起来跟随燕王去了偏殿。
还未等燕王发话,张昭华先将腰间悬挂的锦囊取下来,呈给燕王道:“这是儿兄长张升敬献给父亲的军资。”
一共七万两白银的银票,因为宝钞的通行能力差,在张昭华的示意下,张升特意调换成黄金白银存在钱店里,他的庆元号自己储备了不少真金白银,同时以物换银子,兑换了其他商队的银钱出来。
此时的钱店,规模小,而且只在大城市里,有几家老字号的钱店之间存在竞争关系,却都没有做大。像开封、太原都有,北平却没有,山东济南有一家,而因为在战事前沿,张升保险起见,选择和济南大兴钱店这一家钱店合作。他在江南的生意铺子,汇了银钱存储在大兴钱店里,然后他在山东就可以取用。这是期于燕王能尽快攻下山东的打算。
在洪武一朝的高压政策下,钱店的维持经营都不太好,而且不敢明目张胆地收储白银,而是以铜钱为储,建文新朝政策宽松起来,钱店才缓慢流通白银,但是还是不敢做大票,只能做小额票。
张升他在存储和调运银钱的过程中,发觉钱店的银票这东西,实在难用。毕竟是一张纸,而且小额票是五十两一张,几万两银子,兑换出厚厚一沓票来,张升一次交易万两以上,还得拿着去钱店验真伪,手续繁杂,还要一张张的比对。
所以张昭华腰上这个锦囊,里面其实并不是银票,而是她收藏银票的箱子的钥匙,几百张银票,还专门找了个红木箱子去装。张昭华听他说了银票取用种种不方便,建议他的商号庆元号自己做银号钱庄出来,张升也有这个想法,张昭华知道这种钱庄钱店,都是有积累的,还并不是银钱的积累,而是几代人信用的积累,老字号的钱店发展到今天,在大明各省的信用已经建立起来,比如说大兴钱店,用出票人字迹防伪,以及外人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密语密码等,这样细细核对,看似很难作伪;其实还是因为老百姓没有余钱存在钱店里,若是有,这方法无法推广到小额票上,因为小额票的特点就是海量,而是会在民间流通,所以从长远来看,张昭华认为张升应该在银票的查验防伪上下功夫。
只要有完善的防伪技术,张升的钱店绝对后来居上,她说了这样的话,张升也听了她的话,倒是满口答应了,不过张昭华自己也没有底,不知道张升是不是明确知道技术的重要性。
燕王神色也复杂起来:“你兄长,倒也真是有心了!”
“兄长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好歹也知道不能趋小利而忘大义的道理,”张昭华道:“如今战事一日日吃紧,他也就尽了一番绵薄之力罢了。”
张昭华见燕王神色就知道他应该是很满意,毕竟北平商号也多,只是却没有一个出来说是支持燕王的,燕王防着他们和南军串通,也不敢将他们全都杀了,到底如今是得道多助的时候。
张昭华之前就和燕王提过张升要北上出塞的事情,此时又道:“万事俱备,只是我担忧兄长一路上风波不平,想请父亲这里,派一些人手过去,以备不测。”
她并不是担忧路上不平,而是担忧汗庭如今因为争夺统治权会出现更激烈的变故,所以希望燕王这里能划出百人的队伍护卫张升的商号。
不过燕王却没有答应:“你二哥并不需用王府的护卫,护卫和普通行商之人不一样,汗庭的人也不是傻瓜,看得清楚,如果真有护卫掺杂在商队里,你二哥才算是有去无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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