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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大张挞伐


  燕王府后花园里,燕王烦躁地走来走去,连池塘之中的红黄鲤鱼冒头欢迎他,都不能引起他丝毫的注意,他心中在想的是几天前发去京师的奏疏,疏中他说自己病情严重,请求允许让他滞留京师的三个儿子归府探视。这是一个试探性要求,如能获准,他便没有后顾之忧了,若是朝廷不准,他当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唤回三个儿子。

  然而他在榆树林里转了一圈,却看到世子妃张氏坐在榆树底下,架了个火盆,似乎在往火盆里投递什么东西。

  燕王不由得皱起眉头来,他走上前去,却发现张氏还穿着孝服,按道理说,孙子为祖父守一年的孝,如今高皇帝逝世一周年,张氏理应除服了,然而他看到这孝服又和期年杖的孝服不一样,居然是小功服。

  “吕姐姐,”张昭华知道身后来了人,却不动声色地哭着:“咱们情同姐妹,最后还有幸做了妯娌,嫁到了一家人里去,我怀了椿哥儿的时候,你还给我寄了小衣来,我都记着呢,没想到不过三四年,周王府横遭大祸,你竟死在了云南蒙化,葬在云南那不毛之地——真是痛死我也!如今姐姐在天有灵且看着,不久之后,怕是我这里也不得保全,也要去天上见你了!”

  燕王一听就知道张氏哭的是谁了,就是和她一起选秀出来,嫁给周王世子有燉的吕氏,张氏和吕氏两个感情倒是不错,三四年间书信往来不断,如今周王被削夺爵位,吕氏也跟着发放云南,只是吕氏体弱,去云南不久之后就死了。

  燕王想起他那个同胞弟弟周王,建文帝为了显示他的慈悲,将周王一人迁回京师,禁锢在高墙之内,其余子辈依然在云南流徙。然而他知道这个弟弟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和齐王、代王两个,只在高墙上开了一个送饭的口子,以通饮食,备极困辱。

  他看张氏哭周王世子妃,自己想起周王,不由得大恸。然而又听张氏说,怕是燕王府不久之后也要和周王府一样了,还不知道要受到怎么样的处罚,这更是触动了他的心思,开口道:“张氏,你也觉得咱们府上,是敌不过朝廷了吗?”

  张昭华急忙回头,见到燕王就磕了个头道:“儿是觉得,覆巢之下无完卵,周王前鉴不远,湘王又在近前,如今朝廷又欲罪岷王,高皇帝二十五子,封藩者十八,总有一天,会轮到燕地,不过是今天明天的区别罢了。朝廷欲将诸王诛戮殆尽,诸王次第被罪,是决意难逃的。”

  燕王大喊一声,道:“今天明天,早晚一天,难道我小心谨慎,奉公守法,坐视朝廷削了我三护卫,依然不能免祸吗!”

  张昭华不意燕王还存着和朝廷和平共处之心,简直瞠目结舌,只能道:“周王何罪,高墙圈禁?湘王何罪,阖宫自焚?奸臣构乱,祸乱家邦,哪管诸王是否奉公循法?今日祸将集门,儿只想着,皇帝要如何处置我们,是流放云南,还是圈禁京师?”

  燕王大怒道:“难道我就只有这两个下场了吗?”

  张昭华也佩服自己敢在这时候还要激怒一下燕王,从火盆底下又抽出一摞纸钱来,扔进火盆里,不怕死地说:“还有这一个,这不过届时没有子孙血食,也没有子孙能摔盆烧纸了。”

  燕王气得捏住了鞭子,张昭华见势不妙,急忙抱住燕王的大腿,道:“昔前秦符生夜对侍婢曰当除阿法兄弟,是夜苻法梦神告之曰:‘旦将祸集汝门,惟先觉者可以免之’,寤而心悸。会侍婢来告,乃率壮士数百人潜入云龙门,俄成帝业,其他枉被杀者,若是能效法苻坚,先发制人,则会被屠戮殆尽吗?”

  “今日之危,”张昭华见燕王神色急剧变化,又道:“譬如侧立于千仞之崖,一步之进退,则决人死生也。父王彷徨顾望,希冀求生,生从何来?身后之人,必欲我等死也,死且死矣,只恐竹帛垂名,为父王身后横添怙恶之罪名,而彼奸臣尚在,则欺世盗名,后人不知其恶,反以为其忠也——父王宁欲见此耶?”

  燕王将鞭子扔在地上,道:“我便是死了,也要叫这帮蛊惑天子危及社稷的奸臣死在我前面!”

  他想起两天前,金忠也来劝他,说:“臣听闻伴读余逢辰曾以忠义之言,劝殿下伏归朝廷,臣窃以为,殿下不见容于朝廷,而非臣等。臣等跟随殿下,然后伏归朝廷,朝廷未必不见容,而殿下伏归朝廷,世系名爵是轻,身家性命不保矣。殿下难道不知道汉时袁盎?”

  汉朝袁盎这个人,四处为官,甚至还做了吴王刘濞的相国,然而即使刘濞反了,袁盎依然得到重用,而刘濞却身死名裂,金忠提到这个人,就是提醒燕王小心那些在他耳边一直说着归降朝廷的人。

  燕王觉得金忠的话一点没错,他手底下这么多官员,未必都是真心跟他,更不可能真心赞同他造反,这些人心里只会为自己打算,只会想着保全自己,却没有替他考虑过,燕王乃是诸王中最长者,朝廷若是捉拿他,拿他严办,甚至杀了他以儆效尤——这并不是不可能。

  燕王目眦尽裂,他忽然又想起当年他和谷王长史刘璟对弈的时候的情景了,刘璟是刘伯温的儿子,他智术过人,在下棋这方面,也是罕有敌手。而燕王和他对弈的时候,也不见刘璟稍微相让分毫,燕王那时候说:“你难道不能稍微让一步吗?”

  而刘璟的回答是:“可让处则让,不可让者不敢让也!”

  可让处则让,不可让者不敢让也!

  那盘棋叫一旁围观的道衍用袍袖拂乱了,胜负便只有天定了——然而燕王记得他这句话,如今,也到了自己不可让的时候了!

  张昭华厉声道:“父王!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

  张昭华仰观燕王的眼里风云变幻,最终射出慑人的精光来,她从中看到了背水一战的悲凉——因为燕王不像她,是提前知道所有的结局的,燕王并不知道自己下定决心反抗的结果是什么,也许比湘王还要悲惨,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宁愿反抗而死,也不愿什么都不作为地死于刀笔吏之手!

  燕王仰天长啸,心中又悲又痛,流下泪来:“天地神明,照鉴予心!今日不死,义与奸臣不共戴天,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不要罪我!”

  燕王既然下定了决心,他去了道衍的佛堂里,这佛堂阴森又寂静,里面只余道衍敲磬的声音,一声声敲在燕王心上,他将鞭子摔在地上,道:“我意已决,誓不能苟且图存,必当与奸臣不共戴天!”

  道衍睁开眼睛,乜了燕王一眼,道:“殿下似乎还有疑虑。”

  燕王倒也没有被道衍道出心事的尴尬,他盘腿坐在道衍旁边,道:“我若起兵,名不正也;朱允炆克继大统,民心所向,会当如何?”

  道衍冷笑了一声:“我只知道天道,不懂什么民心向背。”

  他向燕王分析了情势:“主上猜忌宗室,未及期年,五王相继被诛,虽然还未轮到殿下,但是殿下自己忖度,可以幸免吗?殿下本是高皇帝嫡子,仁明英武,得百姓、士卒拥戴,乃是主上最猜忌的对象;而燕地,乃金、元之所遗,北方雄镇也,物产丰盈,百姓娴习弓马,彀甲三十万,粟米能支应十年,殿下护卫精兵二万,虽然调出塞外,但是持殿下手书,一夕即可驰回。若是兵出,可定山东、略淮南,犹如高屋建瓴一般,谁能抗御?若是殿下仍然犹豫不决,则朝廷先发制人,殿下还能高枕安卧吗?老衲只恐旦夕间,殿下从封疆藩王变成囚隶匹夫,殿下对这一番情势心里早已经有数了,何必再通过老衲的嘴巴说一遍呢?”

  燕王不再犹豫,他立刻和道衍谋划起来,紧接着就以勾补逃兵为名,广招材勇之士,这一切叫燕王去做太显眼了,于是金忠奉命去北平周边各县,查阅军籍,其实暗招军士,分别拉到房山演武场和西山庄园里训兵待命。

  燕王府基于元宫旧址,殿苑广大深邃,而且府中还有许多地穴密室,高燧那里的密室就是前朝留下来的,这些地穴如今派上了用场,工正所的工匠们于其中日夜赶造军器,唯恐有人发现,便在墙根下面埋上大大小小的缸瓮,杂音相混,而地上还蓄养了大群鸭鹅,以鸭鹅鸣叫鼓噪之声,掩盖打造军器的响声。

  每天早上徐王妃和张昭华就穿着农妇的衣服,站在地穴上面喂养鸭鹅,说起来张昭华喂过鸡,但是没有喂过鸭鹅,而且因为这些鸭鹅都还不是幼崽,张昭华不太清楚喂养方法,她只要和大白鹅一对视,这些鹅就疯了一样扑着翅膀追她,吓得张昭华提着裙子撒丫子狂奔,把安成常宁几个笑得快要跌倒。

  长史葛诚来了好几次,似乎也没有看出端倪来,因为工正所的工匠并不是全部都在地下打造兵器,还有一部分为了掩人耳目,被燕王安排去修筑后花园的围墙去了,所以调动工匠这事儿,葛诚似乎也瞧不出什么来,然而葛诚如此行径,叫人生疑,因为王府其他官吏都没有像他一样对调动工匠的事情这么上心。

  连徐王妃都暗暗对燕王说了这个情况,而燕王的回答是:“现在虎豹环伺,谁都想要我的命,我且等着第一个冒头的人。”

  他说着看向王妃:“我如今逼不得已,称兵要造反,与朝廷不能苟全,你受我牵累,怕是要和家人断绝关系,将来我若败了,只恐连尸骨都无存——”

  徐氏就打断他:“未虑胜,先虑败,此虽老成之言,但是如今出兵当前,岂可动摇不定?不是你于朝廷不能苟全,是朝廷早已与你不能共存了,若不能奋起一搏,给朝廷迎头痛击,那真是枉你纵横漠北二十年,罕有敌手了,你以前对我说,最钦佩傅友德,不像别的公侯一般,引颈受戮,如今就算事不成功,总也要震慑了人,不叫人以为好欺。”

  燕王想起洪武时候,多少功臣良将没有死在沙场,却死在奴隶人之手,不能发一言,唯独傅友德敢反抗君权,冬至宴上,将高皇帝震住,如今他也要同傅友德一样,要将这天下至深至重的威权掀翻——

  “你若是死了,”徐氏道:“那我怎能独活,咱们一同下了黄泉,我还要向高皇后告你的状呢。”

  “你告我什么?”燕王道。

  “你这些年,也做了许多叫我伤心的事呢,”徐氏笑道:“我一一说了,让娘娘收拾你。”

  燕王是马皇后最爱的儿子,而徐氏也是马皇后最爱的儿媳,每次马皇后见到他们,都眉开眼笑,彼时他们兄弟里,唯有周王没有成亲,就赖在马皇后怀里,也要讨一个婆娘来。

  那个时候大家都在笑,马皇后搂着周王,问他要讨个什么婆娘。

  周王自幼爱戏曲,比照着戏曲里说:“要仪容俊雅,也休夸桃李之姿;德性幽闲,尽可寄蘋蘩之托。要荆钗与裙布,有贞有烈的赵贞女!”

  这就是《琵琶记》听多了,马皇后就道:“要真有这样的赵五娘,我第一个做主,将她配人,绝不肯留给你糟蹋了!”

  周王不依道:“我怎么就不是良人了?”

  “天家没有良人,”马皇后道:“夫妻走到头的都少,好谐的就更少,偏偏皇爷还不读书,只盯着一个有贞有烈上去,我告诉你们,孔孟的道理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话对夫妻是一样的,夫待妻以恩义,则妻还夫以节烈,若是夫不能爱妻,则妻也没必要为夫守节,天下的道理是互相的,你们若是听我的,就夫妻好完,若是听你们父亲的,最后过成什么样,自己心里知道。”

  他们这些孩子里,燕王和徐氏是最听话的,二十年以来,情深义重,未尝红脸,如今燕王起兵,事若不谐,则徐氏亦不独活,就像当年唐太宗生病,长孙皇后腰间系着毒药,若是唐太宗病死,则长孙氏也立即饮药而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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